2013年7月17日星期三

梁文道:多元亦純粹的香港


關於文化,梁文道說,「再也沒有一統天下的東西了,香港變得更加多元化,也比以前更加細緻」,所謂「高雅文化」,「反而變得更純粹」。關於生活,梁文道說,香港人「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去研究怎麼樣在高密度的狀況下維持秩序和效率。」

【中國新聞週刊】香港,在很多人眼中是一種文化符號,溫煦著近現代史中有關南洋的記憶與想像,牽動著傳統中華文明的涓涓血脈;是一個經濟風向標,亞太甚至全球的股市波動與風雲變幻都在一瞬間;是一個貼有「購物天堂」、「美食之鄉」、「動感之都」、「國際金融中心」等一系列耀眼標籤的地方。

回歸十六載,這樣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香港文化的精髓到底在哪?與內地的交流到底帶給香港哪些變化?這些變化又將導向何方?這些問題,對於一些跨越區域的文化人而言,感受尤為深刻,《中國新聞週刊》近日採訪了其中著名的一位——香港時評人梁文道。

沒有主流,才是香港文化的主流

《中國新聞週刊》:早期很多人對香港的印象,大都來自TVB金庸武俠劇、警匪題材電影,以及寶麗金的經典粵語歌,那是香港流行文化的集大成時代。但今天,大家感覺香港文化好像停滯了,很多香港知名藝人、文化人也紛紛選擇來內地發展,這是否說明香港的文化環境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

梁文道:如果從流行文化來講,香港是好像很停滯,但是另一方面,我覺得香港比以前更好了。其實恰恰是流行文化的霸權衰落了,TVB不像那麼強勢,再也不是所有人都等著看它的電視劇了,大家才因此多了很多選擇,開始注意到香港其實還有別的很多東西。其實香港向來都有流行文化以外的東西,只不過那些東西大陸從來沒注意到,今天當然也沒注意到。

《中國新聞週刊》:那在您看來,今天香港文化的主流是什麼?

梁文道:現在沒有主流。事實上,再也沒有一部所有人都要看電影、沒有一部所有人都要看的電視劇,也沒有一張所有人都要聽唱片,再也沒有這種東西了,基本上是很碎片化的。

但我覺得香港在很多方面,比如說文學上面的多元化、靈活程度比以前豐富;香港的流行音樂比較邊緣的、另類的、實驗的,或者各種民間的獨立音樂,比以前更活躍;香港劇場藝術、視覺藝術這幾年也比以前更開闊了。

另外,香港還有很多另類的生活文化實踐,比如說,很多年輕人集體回到農村耕種,在那邊實驗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或者做各種的手工作業,不再願意做工廠規模的東西。

這其實是選擇更多了。大家開始不滿主流文化,不滿所有人都要關心同樣的話題,不滿所有人都要熱炒某件東西。如果說全民都要關注的一個話題,我想除了政治以外,文化生活方面再也沒有這樣一統天下的東西了,香港變得更加多元化,也比以前更加細緻。

華人、國人與市民

《中國新聞週刊》:有人說香港是「半唐番文化」,表述了一種「不中不西、半土半洋」的「中間人」色彩,在您看來,這麼說是否有些貶低的意味在裡面?您如何看待香港中西文化的融合?

梁文道:這個名詞講得最多的是陳冠中先生,我覺得其實它不是帶貶義的,它是褒義的。「半唐番」文化沒什麼不好,這種狀態,恰恰能夠顛覆我們對所謂的「正統」或「純正」的想法,因為所謂的「正統」和「純正」,其實往往是一種神話,是一種歷史的塑造。

如果要講正統的話,香港過年過節的規矩比大陸還大。七十年代的時候,很多國外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進不了大陸,他們研究中國社會,比如說要想研究一下中式的祭祀,都會到香港的新界。直到現在,香港很多地方還保留著傳統華南農村的道教瞻禮儀式,而這種儀式往往是10年才做一次。看起來一個村好像平常沒人,一旦10年的祭祀典禮到了,住在世界各地的子孫全部會回來,該幹嘛幹嘛。

香港一方面很傳統,但另一方面又很洋派,之所以稱為「半唐番」,的確是有點花樣雜取的狀況。但其實這個狀況並不只有香港是這樣,整個華南沿海都是,從福建、泉漳二州、廈門、金門,然後到潮汕地區,整個東南沿海這一面,其實這種狀況都很常見。香港只是比較特別,保留了一個前民族主義時代的華南華人的生活狀況。

《中國新聞週刊》:按您這麼說的話,香港人對華人、市民的認知,是不是要比對國民的身份認同感更強呢?

梁文道:我想是的。因為香港人的那種身份認同是一種前「民族主義」的身份認同。「民族主義」這個詞大概翻譯自英文的nationalism,我個人更傾向於台灣學者翻譯的「國族主義」。「民族主義」就是你認同自己的民族,這個還比較簡單;但「國族主義」,它的定義實際是你認同整個國家體制、國家機制。

對香港人而言,華人身份認同感很強。強到什麼程度呢?從李小龍以降,香港所有的武打片,總有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就是打洋人、打日本人。從李小龍到陳真、到霍元甲、到黃飛鴻、到葉問,打完一次又一次。當年,整個華人世界恐怕沒有人會這麼熱衷於拍這種「打洋人」的電影,只有香港人樂此不疲地拍,其實體現了這種華人認同感。

但這個東西千萬不要混淆為愛國主義,或者國族主義,不太一樣。它就是一種現代的民族國家建立之前的模糊概念。梁啟超在《新民說》裡批判中國人沒有國家觀念,沒有民族觀念,就表示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其實並不太知道什麼叫「中國」,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我們叫「華人」。而這個「華人」,是對著外族人說才彰顯的身份。香港人的所謂的身份認同,其實是這一脈。

而另一脈就是對這座城市的認同,所以香港人很喜歡強調「我們市民怎麼樣」,「市民」的概念特別強。尤其是70年代以後,港英的政策開始關注本地民生,香港移民開始有本土生的第二、三代,這時市民的認同感就會更多。很多我這一輩的人小時候都有跟家人回鄉下的印象,但是回到鄉下,你會覺得跟你在香港成長起來的整個環境差別太大太大。

仍需調適的改變


尖沙咀彌敦道

《中國新聞週刊》:在您看來,回歸後與內地往來的增多對香港文化的改變有多大呢?

梁文道:這種改變有時候是在日常生活層面發生的,在日常生活中的變化,你一定會注意到、一定會感覺到。

像我這種沙田居民就明顯感覺到它的改變,為什麼呢?因為這個地方幾十年來都是屬於香港人的庶民的空間。像新城市廣場,它以前賣的東西都是一些百姓日常日用的東西,不是很貴。但隨著這個區域開始富裕,它慢慢中產化,而最近3年多,它有一個很劇烈的變化。一個中產階級的商場,忽然多了很多的遊客,多了很多的新移民,然後這個商場賣的東西開始根據遊客的口味改變,而香港本地住在這邊的人要買東西感覺就不一樣了。

這種改變,對於香港人而言,第一個明顯的印象就是大陸人多了,所以是大陸人帶來的改變。這種改變有時候會產生一種很不好的衝突,像我今天在買書的時候,有一些大陸遊客在我旁邊,一下把我撞開,他也不會說什麼,一般香港人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下,就會覺得:你看這些大陸人,太沒禮貌。

但是問題是事實上這個地方的轉變,不一定是從這個角度來解釋。第一,這是一個商場,是一個財團經營的商場,它很簡單從牟利的角度來講,租金越多越好,當然要租給一些最能付得起租金的店。其次,它還涉及到香港的自由行的人數,這個的確是不斷在擴張,這牽扯到地方政府在人流上的考慮。

當大陸遊客開始從尖沙咀彌敦道,擴散到像新界地區這些庶民居住的空間的時候,整個變化就很強烈。因為香港普遍的消費能力不會一下子跳升得那麼快,而大陸現在來香港的人裡卻有一大部分的消費能力是相當高的。在這裡面就很簡單地遇到一個貼標籤的事,比如說撞到你的是個大陸人,你一看就會放大為是一個族群問題。

另外,就是香港人去大陸的人也很多了,有的工作在大陸,有的定居在大陸,他也會明顯感覺到這個分別很大。他會發現當我們是一國之民的時候,「香港市民」對他來講仍然很重要。因為他可能在大陸工作、生活、做生意,會發現有很多東西是跟香港規矩不一樣。

小眾而極致的文化體驗

《中國新聞週刊》:我們這兩天走訪香港的書店,發現即使商業很繁華、租金很貴的的地方,也有書店開在裡面,並且經營得還不錯。這是不是一種文化繁榮的表現?但另外一方面,我們走進去看了以後,發現大部分書都是美容、時尚、旅遊這一類,真正體現人文精神的文學書被擠在非常小的一個角落裡。這是不是又是文化沙漠狀態的一個體現?香港的文化為何會呈現這種矛盾性?


香港的書店

梁文道:我想這麼講,香港最好玩兒的地方就在於——主流文化是那麼地商業化,那麼地排斥所謂的「高雅文化」的東西,這是事實。但另一方面,這些所謂的「高雅文化」,比如說實驗劇場、音樂、搖滾樂、實驗電影,實驗的動漫畫、比較先鋒的文學創作,反而變得更純粹。

而且這個「純粹」我覺得發展還不錯,這幾年很多年輕人都做得很好。為什麼呢?這麼講,比如說像北島現在住在香港,有人問他,「你這麼一個有名的大詩住在香港這種文化沙漠,不難受嗎?」他說:「只有在香港,你還做詩人的話,你才是真正的詩人。」我覺得他說這句話,說明他很懂香港的情況。

因為在香港,即使是再優秀的大作家,像西西這種作家,也不會因為文學上的成就,就被大眾都知道,然後政府就表揚。你永遠也不要指望自己能夠靠寫書過很好的生活,你沒有任何名利可圖。但是當你一開始寫作就知道這是一個無名無利的東西的時候,你想的東西就是很單純的——我就是要做一個詩人。香港的詩人已經很習慣詩集印1000本,賣500本,500本放床底上,將來慢慢送人。在這個情況下假如他還在寫詩,寫了30年的話,就是因為喜歡寫詩,就是要做詩人。

而大陸雖然文學也比較發展特別好,但是基本上作家能叫做名人。你在大陸出本書,有報紙會訪問,但香港完全沒有,幾乎是零。香港報紙連文化版都少得很可憐,每次報紙生意不太好,老闆第一個想到動刀的就是切掉文化版。

在這個狀況下,香港的文化界變得單純、純粹,不太在意自己的邊緣位置,就自己幹自己的事兒,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又由於他不需要討好政府,也不需要討好市場,所以他的文學創作拿出來的東西,很容易走向一條非常實驗性的、先鋒的道路。

所以香港是很極端,實驗的方面非常實驗,商業的方面非常商業。

一面是脫離,一面是尋求

《中國新聞週刊》:您曾說自己是「香港最後一代文化人」,這是一個悲觀的說法,還是一個樂觀的說法?


地道港味的街邊小店

梁文道:我說的意思其實是一個美好願望,是希望從我這一代開始,以後的年輕人不再只是香港的文化人,他立足在這個城市,但是整個國家都是他的版圖。就像蘇童,他當然來自南京,但我們不會說他是南京作家,我們會說他是一個中國作家。我希望真正能讓香港的文化融進來,和南京的作家、杭州的作家、成都的作家一樣,會覺得整個國家的文化舞台就是他的舞台。

但這是我當年的想法,我覺得有一點太樂觀了,因為今天看來其實趨勢是相反的。香港新一代的年輕人越來越抗拒大陸,更加強調本土文化的身份、本土文化的特色。他想的是反過來,怎麼樣挖掘、強化本土的文化身份,這一點相當明顯,尤其這兩年。

《中國新聞週刊》:那在您看來,新一代文化人正在挖掘的這些本土的資源都有什麼呢?

梁文道:其實那些東西我覺得是很華南文化的,比如說香港的街坊、社區裡的文化網絡,或者一些在大陸已經看不見的一些傳統民俗,或者說當下香港城市面貌所帶來的一種審美上的感受。

香港是一個密度特別高的城市,在建築學或城市規劃學上,香港都是很經典的案例,因為這個高密度實際上有一種審美上的效果。比如說,在中環那邊走,你會發現密度那麼高的時候,堆著很多互不相干的元素在一起,可能前面看還是非常高級的商業大樓,一到後面菜市場就來了,這樣的一種空間佈局是別的地方很難看到的。

另外,香港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人口這麼多,地方這麼小,但整個城市面積有接近六成是綠地,因為我們的地勢都是丘陵地帶,那些地方蓋不了房子,所以就保留成了一個山野的狀況。結果我們的綠地是意外得多,可能前15分鐘你還在車水馬龍的地方,後10分鐘你往沙田山上走,就一點人都沒有了,已經有猴子了,我們可以去旅行、去散步。

這樣一種獨特的空間,會造成一種獨特的美學觀念,也會有一種文化生活上、習慣上的改變。我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去研究怎麼樣在高密度的狀況下維持秩序和效率。

這些都是香港社會城市空間的基礎特質,在這個特質基礎上,大家就會想我們的文化表現應該怎樣做出呼應。比如寫作上面,香港有一些80後的作家,他們的文字我叫做「室內的憂鬱」。他們的寫作帶著很濃重的憂鬱感,你會覺得那個空間是密閉的,彷彿他最關心的問題是一個房子的內部空間,限制感特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