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9日星期三

梁文道:美國也有

【新世紀】在我的「自由派」朋友圈子裡頭,我大概是最「反美」的一個。但是嚴格地講,那也不能算是「反美」,常看美劇,喜歡美國音樂和文學,甚至還有不少美國好友,這又怎能叫做「反美」呢?只不過受到歐美「左派」思想的影響,承續了杭士基等知識分子的批判傳統(可別忘了杭士基也是個美國人),對於列根以降的新自由主義浪潮,對於美國外交政策背後的霸道主張,我實在生不出太多好感。每回就此大放闕詞,都會叫我的朋友側目。例如十年前,我寫了一篇關於伊拉克戰爭和西方能源企業關聯的文章,就被劉瑜妹妹教訓了一頓,說我信了「陰謀論」。

可是你看最近「斯諾登事件」搞出來的這些風波。根據目前一些媒體報導所言,先不說美國國土安全局對自己國民隱私的侵犯,它又憑什麼跑去記錄和監控那些外國人的電子通信呢?誰給了美國政府這麼大的權力?而那些號稱「不幹壞事」的網絡巨頭,居然也背著用戶給美國政府開了這麼大的後門,豈不自掌耳光?

我知道,我們仍然可以說美國的媒體自由保證了某種底線,使得這些消息能在美國曝光;也可以相信美國的權力制衡依然管用,能以國會的力量跟進調查。但這一切都不能漂白美國政府在這件事上的問題,即使是「丘奇委員會」(church committee,1975年由法蘭克·丘奇倡議主持,現為美國國會參議院情報特別委員會)成立之後,專門設立審核政府情報工作的特別法庭,也在最近的報導中被認定是塊情報部門的橡皮圖章,完全起不到平衡官僚的作用。同時我還猜得到,這樁新聞會在中國引起怎樣的輿論反應。其中一種,大概就是幸災樂禍,一方面大力抨擊美國官方侵犯全球人民的隱私,專權霸道;另一方面則說美國人說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然後結論大概就是我們都很熟悉的「美國也有」的邏輯。所謂「美國也有」(或者「美國也是」),其實是種什麼都可以往後頭裝的說話方法。比如談到中國校園的安全問題,我們就能回應「美國也有校園槍擊案」;提到中國官場的腐敗,便可拿些例子說明「美國也有貪汙腐敗」。而「斯諾登事件」,自然就是美國也一樣侵犯美國公民「隱私」的明證。

可我從來不能認同這類「美國也有」的邏輯。因為它的潛台詞是「天下烏鴉一般黑」,美國既然也犯了中國常見的毛病,所以就用不著光盯著中國不放了。

首先,如果我們時常批評中國的現況,而且在批評的時候不去連帶討論美國的同類現象,那並不是因為我們「親美」,而是因為我們不是美國人,當然會更加專注地分析己過。不客氣地講,「美國也有」又關我們什麼事呢?

其次,「美國也有」所訴諸的似乎是種很古怪的「普世價值」:我有喜歡騙人的毛病,他們也有,所以欺騙是很普遍很常見的人類行為;既然普遍,於是正常,欺騙也就因此算不上是壞事了。這種小學生似的邏輯,從前也在這裡談過,不再贅言。但我想指出,相信這類負面「普世價值」的人,恰巧往往也是平日最喜歡用「國情不同」和「文化差異」來說事的人,恰巧也是平日最視普世價值為仇讎的同一群人。當人家物議中國網絡和通信監察制度的時候,他們就說個人隱私等西方「普世價值」不能照搬到我們身上,因為我們的國情特殊,對國家安全的理解有自己的特色。等到「斯諾登事件」爆發,他們一方面奇怪地站回捍衛隱私的「普世」角度去抨擊美國,另一方面卻又反過來標舉負面的「普世價值」,告訴大家西方人一樣侵犯隱私。

他們到底想說什麼?又到底相信什麼呢?假如你真的認為個人通信隱私不容政府侵犯,那你就應該用同樣的標準去要求所有國家,不可動輒高談國情分別;假如你真的認為個人隱私應該讓路給國家安全,那麼這時候你就應該大力聲援美國政府,誇讚它幹得好,而不是反過來加入抨擊他們的陣營。

文化當然別有差異,國情自然各有分殊;可有些事情它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理性評論應該建立在首尾一貫的原理之上,不能老是把龍門搬來搬去,對自己不利的時候反對「普世」,對自己有利的時候又一下子「普世」起來。這讓我想起「冷戰」時代的那個老笑話,一個美國人對著一個蘇聯人炫耀:「我們有言論自由,我可以臭罵美國政府。」那個蘇聯人聽了之後很不屑地回道:「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一樣可以臭罵美國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