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6日星期日
梁文道:招魂
【飲食男女】從前,許多學者都認為食物很難成為一種藝術,其中一個理由是它沒有象徵的作用。例如牛扒,通常它就只是牛扒而已,並不指涉任何比它自己更多的東西。我們對它的判斷就只能是好吃或不好吃,熟或者不熟,很難說它還表達了甚麼。但一首音樂就不同了,我們固然會注意到它的物質層面,在感官上判斷它悅耳與否;同時我們還會思考它表達的東西,那或者是種失落的情感,又或許是段鼓動憤怒的訊息。然而食物,它就只是種感官上的東西,可能會帶給我們巨大的愉悅,甚至讓我們願意為了一頓傳說中的美食而放棄不少欣賞藝術的機會;但是除了那股動人的官能震撼之外,它畢竟不能指涉比這更多的東西。
《清明上河圖》表達了北宋汴京的盛況,一碗麵做得到這個功能嗎?就算你把一桌菜式堆砌成《清明上河圖》的模樣,它始終是種視覺的表達,而不是在味覺上讓你嘗到一段傳說中的太平盛世。然而,有一些人並不同意這種主流觀點,在他們看來,食物裏頭也有不少象徵的例子,而且還不只是視覺上的象徵那麼簡單。就拿端午節的糉子來說好了,今天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經忘記了糉子的象徵意義,儘管曉得它和屈原的關係,可是不太可能會在吃糉子的時候一邊吃一邊想念兩千年前一位投江自盡的詩人。不過,糉子確實有過象徵的作用,或者至少被賦予了象徵的作用。
這種作用是怎麼來的呢?靠的當然不是外形,一枚糉子怎麼看都很難令人聯想起詩人,聯想起忠君、寃屈,與高潔等抽象的價值。糉子和屈原的關係,其實是被故事固定下來的。大概沒有人會再相信糉子真是一種為了不讓魚蝦吃掉屈原屍身而發明的代替食品;但我們的先人卻為糉子發明出這則離奇的傳說,久而久之,在屈原和糉子之間繫上了一條斬不斷的紅線。好比月餅,一種早已存在的傳統食事。可是故事告訴我們,漢人反抗蒙元暴虐,遂於餅中藏入紙片,使它成為傳遞革命訊息的道具。於是月餅又多了一層從前所沒有的象徵意義。儘管我們現在已經不把月餅當成政治象徵,就像我們已經不再在乎糉子的象徵一樣;可這些故事就如掩埋在表面之下的歷史地層,只是被蓋住了,卻沒有消失。
我曾經很認真地想過,這類故事是否還有可能復活。我們雖然生活在一個食物就是食物,大家不再拿它去紀念甚麼的時代。就像牛角包,傳說那是維也納人發明的,故意把它做成新月的形狀,用來象徵穆斯林的標識,好紀念1683年奧圖曼土耳其帝國大軍圍城的戰役。這種故事真不是現代人編得出來的,因為我們只關心食物的味道,不太願意把它們連接上這麼嚴肅的大事,似乎吃喝只會貶損了歷史與政治的神聖。不過,我仍然幻想,也許很多年後我們還在悼念六四,並且在維園的集會裏頭派發糉子,紀念歷史上一切枉死的亡靈;又或者是某種新發明的食品,讓我們以口舌的動作為儀軌,替故土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