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0日星期六
梁文道:不忍
【蘋果日報】老同學在香港出版了他的評論集子,與內地版本相較,自有不同。於是他很欣喜又很無奈地為香港版本撰寫新序,喜於有些話終於可以攤開來講了,無奈他心目中的原始讀者到底不易看見自己的坦蕩。這種困境,我們一點都不陌生,光是二十世紀,就有數不清的作者遇過同樣的問題。是要沉默,還是要綁手綁腳小心翼翼地說話呢?終於發展出一套顧左右而言他,把意思埋藏在字裏行間的「隱密寫作」,久而久之甚至成了一套學問。寫的人要有技巧,看的人要懂門道,大家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
最近讀另一位朋友的新作,藝評和書評佔了四成,另外六成則是正面直接的時論。表面上看,這樣的組合實在古怪,似乎硬把扯不上關係的東西攪在了一塊。只要粗翻,卻能發現那些關於憲法學論著的評介,以及幾幀柏林奧運圖像的分析,其實都是意有所指,與書裏頭別的文章呼應出同一種懷抱。這類藉着書評說話的事,我也幹過不少。有時候朋友們開玩笑,都自嘲我們這些人練的是《葵花寶典》。然而,首先自宮之後,神功卻未必大成。大家苦修「隱密寫作」多年,可曾修出什麼正果?
在大陸書寫時事評論的朋友,又被稱作「公知」,而「公知」已經成了一個貶義詞了。有人討厭他們是為了意識型態的不同,說他們是漢奸,是「帶路黨」,妄圖以西化中。有人討厭他們是為了他們的姿態不好,老是一副什麼都懂的模樣,這個也評,那個也議,好像任何領域都少不了他們的份。還可以用今日最流行的視角抨擊他們,說他們是為了搶眼球,霸佔「話語權」。說了什麼不要緊,說得有沒有道理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時常公開發言。公開發言,而聽眾不少,那就叫做「炒作」了。
寫得辛苦(或曰「藝術」),寫完了還要遭受上頭和下頭的雙重不滿。這又何苦?
關於政論,最常見也最古老的批評大概就是「空談」二字。無論寫了多少,人家一句「光說有什麼用」,就能把一切都頂了回去,就能取消你所有的苦思和努力。的確,光說是沒什麼用的,特別是在中國。我這位老朋友長年追蹤各種「公共話題」的興衰,「黑磚奴」也好,「拆遷釘子戶」也好,甚至大到像溫州動車事件那樣的事故,幾乎都會爛尾收場。事情一出,大家義憤填膺,罵完一遍之後便悄無聲息,彷彿一切不曾發生。
但我又想到了一句老話:「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小時候我看這句話只算知其字義,直到近年廁身大陸時論寫作,這才有了切身體會。原來這個世界竟有這樣一種衡量寫作意義的標準,不是看你寫的東西影響了什麼、改變了什麼;而是看你這個作者得到了什麼後果(甚或不測);如此具體,如此切身。當然今天因言殺頭的事是沒有了,但餘此之外呢?前陣子另一個寫評論的朋友來港演講,他笑着說在觀眾席上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惜他們一路辛苦跟到了香港,台下會意者當堂大笑。笑聲背後便是這書生的後果,這類後果從稿子被審查被刪改開始,到專欄被停,到媒體封殺,到人格抹黑,一路去到想像力的邊境。
困頓疲乏之際,不妨聊以自慰,把這些後果當成「自己一定做對了什麼」的證明;如果只是空談,如果沒有意義,他們又害怕些什麼呢?要用這種方式來體會寫作的意義,是我以前只在香港發表東西時所想像不到的。
好在仍有樂觀的理由。
「如果說管理部門『睬你都儍』反映出權力的傲慢,那麼『打死不回應』就只能說明權力的心虛和恐慌。但是,為什麼傲慢與心虛的結果總是公共話題的『爛尾』?為什麼公權力敢於『睬你都儍』?道理太簡單了:我就是不理你,你能怎麼樣?公眾的無奈和挫敗感也正是因為這樣:你能把他怎麼樣呢?這無非說明,如果人民手中沒有握着真正的選票,權力必然是不受約束的」。
這是我在朋友新書裏頭隨手摘出來的一段話。再翻幾頁,又看到一篇抨擊廣州市拆遷一段百年老騎樓街的文章,他說:「在恩寧路事件中,我們看到的是有關方面當面說好話,背後搞陰謀,完完全全表現出沒有誠信、沒有廉恥,沒有政治文明的最基本道德的嘴臉」。這全是朋友平常在廣州報刊上發表的文字,難怪許多外地派來廣東的官員都得經歷一段適應期。他們初來到埗,翻開報紙一看,便會驚訝地說不出話,忍不住要問本地同僚:「你們平常看的東西都是這個樣子嗎」?
和香港當然沒法比,但較諸其他省份,廣東已經算是開明。尤其省城廣州,這幾年的公民行動簡直是風起雲湧,就像朋友所說的,從單槍匹馬抗議政府形像工程的少年,到一個關注本土文化保育的組織,盡見草根市民的覺醒,與同說粵語的香港有着微妙的回響關係。第一個在家裏做好標語拿出路邊示威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當第二個、第三個也開始前仆後繼地站出來之後,冒險便成習慣,甚至對當局而言也都是個習慣了。儘管前路漫漫,可第一步到底是踏出去了。
不,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公共知識份子啟蒙的功勞,寫評論的人沒有這麼了不起(包括我這位朋友在內)。有時候寫作並不是為了什麼可見可計算的目標,就像那些監督濫用政府汽車,反對無理擴建地鐵,獨立報選人大代表的普通廣州市民一樣,他們只不過是用上了自己最熟悉最擅長的工具來行動而已;不知行動後果,不計行動代價,只是出於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