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4日星期一
梁文道:素食者的殺生(殺生之二)
【飲食男女】保羅•麥卡尼和他的女兒史提拉•麥卡尼都是知名的動物權利運動推手,介紹素食可謂不遺餘力。我許多茹素的朋友尤其喜歡保羅•麥卡尼的一句名言:「如果屠房的外牆是用透明玻璃做的,大概每一個人都會變成素食者」。這句話的要義的確是當前素食運動的常見策略,盡量讓更多人看見我們日常肉食供應鏈那看不到的部分,使大家發現可愛的小牛原來和盤子裏那塊粉嫩的小牛肉有關,令大家在飯桌上分食脆皮乳豬的時候想起一頭內臟被掏空掉了的血淋淋小豬。假如屠房就在城市中心,假如屠房真是一座透明的建築,每一個人都能看見裏頭的殺戮,地面的污血,牆上的羽毛;叫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恐怕我們就真的不能不吃素了。
可是我也時常懷疑,這類把殺生拉回到我們眼前的做法,究竟有沒有它的限度?動之以情或許是個很好的起點,但若是理智地思考下去,沿着同樣的邏輯,或許就會碰上撞牆的時候了。
旅港台灣作家蔡珠兒的近著《種地書》裏有篇文章《舞孃殺手》,值得大段引述,講的是她在大嶼山自家菜園裏的除蟲經歷:
「荷蘭豆最早遭殃,豆苗老葉都給啃了,等我發現,翠綠緞面已成透明輕紗,豆莢卷曲起皺,心痛啊,我在株間找罪魁,是種褐黃條紋的毛蟲,下手一掐,濺出濃稠綠汁。以前洗菜見到菜蟲,還要用夾子夾掉,現在氣急敗壞,哪管得那麼多,見一個揑一個,來兩隻掐一雙,格殺無赦。捉了半天弄乾淨,第二天,見鬼了,蟲子好像復活回魂,不知從哪又冒出一堆,蠕蠕在豆上鑽孔。我繼續暴力鎮壓,殺到手軟,但這頭沒平定,那頭又騷亂,台灣小白菜也蛀了,滿葉瘡痍如破網,有的只剩脈梗,菜青蟲肥頭胖耳,大口大口啃得正歡」。
除了菜青蟲,蔡珠兒還要對付果蠅、吊絲蟲和一種形如鳥糞的小蟲。為了徹底殲滅這堆「害蟲」,她決定調查牠們的身世,以收知彼之效。結果這一查,她才發現:
「原來黃紋毛蟲會變成紋白蝶,吊絲蟲會變成小菜蛾,菜青蟲會變成白粉蝶,而枯葉上的鳥糞蟲,原來是柑桔鳳蝶的寶寶,將來會蛻化成闊袖窄裳,黑紋紅花的舞孃,是島上常見的美麗生物,我還教過鄰居的小孩辨認牠呢。愈看愈心驚,沒想到自己竟是鳳蝶殺手,手上綠血斑斑,扼死多少大自然的舞孃」。
蔡珠兒的故事讓我想起以前住家附近一位老伯,他也在村中空地經營了一小方菜園。每逢春夏,正是蝶影翩飛的好時節,樹叢花間點點粉黃淡紅,煞是好看。可這位老伯卻如少女般地逐着牠們撲來撲去,不是為了好玩,那是真的想殺死牠們。理由就是要斬草除根,連交尾產卵的機會都不給。
我更難忘記那年參觀一座現代化大農場的經驗。一般的除蟲殺卵就不必說了,在好些種豆的區塊上,便連蟻都不能放過。尋查蟻窩,整族滅絕,乃是工人們定期執行的任務。每天清晨,他們更得趕在曙光未露之際起床,為的是要捕殺專門到這時刻才爬出地表的小田螺。那些外殼鮮紅的小螺,一來就是一大群,有時候甚至可以佈滿整塊田地。那種場面之奇詭慘烈,實非言語可以形容。
閒下來之後,我請教農場少主算數。想了一想,他說:「種這幾十畝地的菜,一個月大概要殺一噸重的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