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星期一

梁文道:因為尋常,由是獨特(《初見即別離》序)

我一直沒有拍照的習慣,尤其不喜歡在旅行的時候照相。要知道在這個人人拍照、時時拍照、影像已然氾濫的年代之前,攝影對大部分人而言是一種非日常的活動,一般人並不會一天到晚帶著部相機隨手抓拍;相反的,它是一套具有紀念性質的儀式,通常只在某些特別值得「留影」為念的場合出現,比如說結婚、畢業、家庭聚會,當然還有旅行。說它是儀式,因為它的拍攝程序很固定,常常由父親、丈夫一類的角色安排流程擺位和掌鏡,而且它構圖出來的畫面也都大同小異(無論是誰在拍,也無論是誰被拍),高矮遠近前後一一自動站位,漸漸形成一組語法。

旅行尤其必須拍照,因為現代的旅遊景點以及特別受人傳誦歡迎的大城市幾乎是為帶著相機的遊客而生。例如巴黎,自從豪斯曼的大改造之後,這座光明之城就有了今人熟悉的樣貌:筆直的林蔭大道,輻射狀的線條,兩側窗飾盛美的拱廊街以及路旁的露天咖啡館。當遊人帶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大家在還沒去過巴黎之前就已無數遍地看過巴黎,這座大城市的性質也就變了。它彷彿不再是一個讓人居住生活和交易的城市,而是一個生下來就要讓人用眼睛去注視的片場。每一個配備著現代攝像器材的遊客都在該處尋找最上鏡的地點,最合宜的角度,乃至於最符合印象中記憶裡那些有「巴黎味」的風貌。條條大道通向凱旋門,於是大家沿街觀看拍攝,一路走下去就自然走到了凱旋門,然後按下快門,把被拍過無數遍的凱旋門再拍一遍:殊途同歸。也就是說,巴黎是一連串景點的聚合體,去過巴黎的意思便是拍過這些景點(同時也與景點合照)。廣而言之,當代無有一座大城、無有一處景點不是如此被遊覽拍攝,甚至要為了遊覽和拍攝而被重新規劃。看看今天中國的「城市建設」,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和「地標性建築」,那些大到只可遠觀而不可親近的廣場,你便明白它們不是讓人使用的空間,而是供人觀看及拍攝的佈景。

所以我不在旅行的時候拍照,反正要拍的東西都有人拍過了,不是嗎?如果說旅行攝影是為了保存記憶,那麼我寧願把記憶存放腦中。正如攝影大師杉山博司所言:「攝影不是記憶,它只是記錄。」不過,又有朋友告訴我,拍照這種有意識的行動可以讓你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透過取景框能夠發現裸眼所不及的事物。如此說來,旅行時照相竟然還能另闢蹊徑,逃出被規劃的視線?這是什麼意思呢?會不會就像亞東(張亞東,著名音樂人。——編者注)這批視覺遊記,去了巴黎,但完全不見想必應該見到的巴黎?亞東幾近刻意地迴避了現代旅遊的訓令,不管是巴黎還是舊金山,他都只想讓我們看看小孩,看看天線,頂多加上一片大海。去了著名的旅遊勝地,拍的卻是日常不過的生活,於非日常中日常,這豈不也是非常的手段?在他的作品裡頭,那些地點的個性被壓抑到最低最低的程度,不加標記,你很難辨認得出他到底在拍什麼地方。有趣的是,旅遊景點的個性往往卻是至為俗濫的東西(比如說金門大橋和巴黎鐵塔)。所以這是試圖為旅遊重新翻出個性的弔詭嘗試:因為尋常,由是獨特。

或說,何必旅行?兒童無處不有,你用不著特地渡洋尋找,北京家裡一下樓就拍得了。也對。然而詩也是如此,絞盡心思地扭曲語言的正常使用,目的竟然是為了感知生活的日常。有話不能好好說,大概就是關於詩的最簡單的定義。看看亞東的照片,他配上的文字,和他排列它們的方式及順序,我猜想他其實一直想當個詩人。

2012年12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年度回顧(得友贈書/癡人)

得友贈書

【蘋果日報】友人在網上發起「一人十書」的年度回顧,好不熱鬧。看看大家過去一年讀過的好書,不能不慚愧,許多人家心目中的佳作,莫說沒有看過,根本就連聽都沒聽過。形穢之下,只好縮窄範圍,回想去年收到的贈書。眾多出版社和作者慷慨賜書,實在來不及看,只能心存感念,而其中最叫我感動的,當屬滬上君子陸灝先生寄來的《漢譯巴利三藏.經藏》之《長部》。是書既非陸灝兄手筆,亦非他老人家出手主編,純係友情餽禮;他知道我的興趣,雖身在遠處,亦不忘特地送來這厚厚一卷大書,我當然得洗手拜讀。

南傳巴利三藏是現存最古老的佛典三藏,可惜限於人力、資源和關懷,過去一直不曾完整妥善地翻成中文。唯有台灣元亨寺出過一套從日文間譯回來的《漢譯南傳大藏經》,它依據的日文應本十分重要,由名家高楠順次郎監修,集合兩代日本佛學界精英之力,雖然也曾引起一些爭論,但究竟代表了日本佛學研究的最高水平。相比之下,百年中國還真湊不出如此整齊的團隊,可見兩國學壇的差異。

至於台灣這套再由日本轉譯的《漢譯南傳大藏經》,非從巴利文直接迻譯,固然可惜。但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它最大的問題是閱讀起來非常困難;詩偈嚴守五言,結果省略了不少難以簡化成中文的意思;散文體則文白摻雜,莊重有餘,卻犧牲掉印度思維原有的清晰邏輯。所以,儘管這套經補全了漢語佛學界的缺陷,但對一般學者和佛弟子來說,都不算是理想。

而陸灝兄賜贈的《漢譯巴利三藏》,則是北京大學梵文貝葉經與佛教文獻研究所和泰國法身寺法勝大學合作的產物,根據「巴利聖典協會」和泰傳巴利藏的底本,直接把巴利文譯成現代漢語白話文,真可說是史無前例的功德。正當我滿心歡喜,準備好好細讀之際,卻又看到中國書評界煞星高山杉毫不客氣的批評,幾乎要說主事者段晴教授根本看不懂中文古典。於是不免疑慮,這套經到底翻得怎麼樣?

癡人

直接從巴利文譯出南傳三藏,這可說是華文文化界的盛事,可喜可賀。雖然受到批評,但粗略翻過北大和泰國法勝大學合作的這套《漢譯巴利三藏.經藏》之《長部》,我覺得它還是很可讀的,十分難得。最簡單的例子像「Ambalatthikà」這種地名,以前的人把它音譯成「庵婆羅林」或「菴婆羅林」,如今這部新譯直採意譯,做「芒果樹園」;簡單不少,也清晰不少。

它當然也有問題,挑其中兩三部經細讀,甚至還能找到不少毛病,尤其註釋的功夫不夠,恐怕稱不上是學界企盼的「精審」(critical)版本。為了不悶壞此間讀者,或許將來再另寫書評說明。我倒是想在這裏說點讀書的心得。

現在想起二十年前寫的書評,我會慚愧得手心冒汗,主要理由是那時候看書的心態很怪。年少氣盛,目無餘子,看書往往變成了挑錯,最可笑的是寫評論時還要專門揀人家最軟的柿子下手,結果好像每一本書都不值得看似的。其實不管是多有名的大家,一生寫了那麼多東西,難免會有失手的時候,多少要留一些襯不上他最佳水準的次貨。你專拿這些次貨當箭靶,豈不太過容易?

好像是羅爾斯(John Rawls)在他的道德哲學史講座裏說的,在閱讀前賢的作品的時候,該替他讀出最強最完美的論證;真要批評,就該以這最強最好的論證為目標,否則不算功夫。我覺得這番話說得真好真有氣派。的確,就算遇到自己不同意的東西甚至論敵,我現在也會試着先瞭解它,替它設想出最站得住腳的說法。

何止哲學,又何止於其他論述,年紀越大,我就越傾向在一切作品裏面讀出最有營養的部份。就算眾口皆毀的著作,我也能找到人家苦心着力的佳果,大概不如此讀,就怕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似的。人生有限,如果看每一本書都只看出可以拿來開玩笑的東西,未免太對不起自己。於是一年下來,叫我回想碰過什麼爛書,居然費盡力氣也想不夠兩本;我曉得同好書友多半要笑我癡人了。

2012年12月28日星期五

梁文道:聖誕新約

【蘋果日報】每年聖誕前後,我都有重新翻看《新約》的習慣。而每次讀到耶穌的話語,都不能不為之震動,例如以下這一段話:

「貧窮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上帝的國是你們的」(加6:20)。同樣一句話,在馬太福音裏面則寫成「心靈貧窮的人是有福的,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前者直指「貧窮」,後者則加上「心靈」二字。到了新標點和合本,「心靈貧窮的人」更直接譯成了「虛心的人」。那麼,路加福音裏的「貧窮」是否就是馬太福音中的「心虛」呢?耶穌所要祝福的窮人,究竟是經濟和物質上匱乏的窮人,還是今天很多人所說的那種謙虛受教的人呢?不同的詮釋關乎不同的耶穌形象,更涉及到截然兩樣的神學觀點。難怪一個小小的「窮」字能夠引出後世無窮的討論。

讓我們回到希臘文版,這裏的「窮」人原來寫做「ptochos」,它的意思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貧窮,而是真真正正一無所有的窮。這種人之所以窮困,或者出於疾病,或者出於重稅,又或者出於失地,在希臘人的概念裏常常和剝奪有關,是天地不仁社會不公的受害者。他們之所以窮,非因個人不夠努力,而是命運乃至於制度結構的結果。

再看看耶穌的生平。在他那個年代的羅馬帝國裏面。「神子」通常指涉比他年長六十多歲的奧古斯都。如那位被捧成天神的羅馬皇帝不同,「神子」耶穌處在社會底層,生在馬槽之中。受邀到村中頭人的家裏做客,他卻寧願造訪一名無依無靠的婦人。請試想一下,對當年被迫接受殖民統治的猶太人而言,對那些活在社會下層並且目不識丁的平凡百姓而言,「貧窮的人是有福的」這句話的份量該有多重?耶穌的福音真無異於一個正義烏托邦的預許。

活在如此一座堅尼系數排名僅僅高於部份非洲國家的繁榮都會,《新約》怎不令人震動?

梁文道:食物也是主題(主題二之二)

【飲食男女】從表面上看,小野二郎主持的「數寄屋橋次郎」似乎完全不講究主題,因為它不賣弄風情,不理會設計,只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它們的本務。不過,要是換個角度,把「食物」或者「吃」當做主題的話,我們又何嘗不能把它當成一家極致頂級的「主題餐廳」呢?

比起日本其他三星餐廳,甚至比起東京任何一間有名望有地位的壽司店,它的位置都顯得太過寒磣,完全沒有一流食肆該有的地望。然而,它的神話正是從這一點開始,幾乎所有關於它的傳說都要提到它「棲身於一座平凡商業大樓的地下室,而且餐廳內部不設洗手間……」。這一記先聲奪人的前奏已經予人強烈印象,要你知道來到這裏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世界上最好的壽司。然後是它的陳設,簡樸平凡,既沒有整塊檜木做成的吧枱做賣點,也沒有甚麼很幽雅很戲劇化的燈光設計,更不聞新一代壽司店常常用來當做背景的爵士樂聲。老實講,小野二郎這家老鋪的裝潢佈置甚至還不如他次子開的分店。於是,在它不甚理想的店址上,那種「除了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的感覺就更進一步地強化了。來到這一步,食客的注意力全都被導引至師傅的神情與雙手,以及這雙手即將揑製出來的美味。

彷彿這還不夠,小野二郎最令人吃驚的地方是他上菜的程序與節奏。他省去了大部分店家都會供應的酒肴,也不預期客人會點上甚麼好酒來佐餐。而且他幾乎只做壽司,連刺身都不願上,比一般壽司鋪還要純粹地展示壽司的手藝。而且行軍迅速,一道接着一道,間不容髮,根本不給客人聊天乃至於喘息的機會。這一頓飯下來,鮮有超過半小時的。雖然這速度,以及它背後的理念(吃得太慢,會讓食客倦怠),已經影響到了很多新一代的壽司師傅;不過目前為止,仍然沒有人快得過他。我們可以把這一套程序和節奏看做壓力,壓逼食客必須把全身的精力和感官專注在這短短的二十來分鐘裏面,毫不分神。這段時光如此密集,如此濃稠,使得壽司成為獨一無二的主題。沒錯,這也是一種「主題餐廳」,如果我們把主題餐廳定義為一種提供圍繞着某個主題的整體經驗的用餐場合的話。只不過我們常見的那種主題餐廳是在做加法,以層層經驗的矯飾覆蓋在食物之上,踵事增華。而小野二郎這家店則以減法為尚,排除一切多餘的干擾因素,赤裸裸地暴露出食物這個主題。

敢於這麼做,當然得有本事有自信。但是我想指出: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少類似「數寄屋橋次郎」這樣的食肆,標榜自己只管食物好壞,不理其他粉飾;它們全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主題餐廳,就像那種開車開到大老遠的鄉間小店,又或者陋巷之中的一家麵檔。無論有意無意,它們都「設計」了一種體驗。從你抵達該處的歷程,一直到那不甚理想的用餐環境,它們都在影響和塑造着你對這個地方的期望和看法。當它做到最好,其實也就是一種主題和形象了。就像很多年前雪碧汽水在美國推出的一款廣告,它的口號是「形象無謂,解渴實際」(Image is nothing.Thirst is everything.)。看起來是在反對形象,但難道這句很實際的口號就不是一種形象嗎?

2012年12月25日星期二

梁文道:主旋律

【新世紀】2012是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奇(John Cage)的百年冥誕,全球樂壇都在這一年裡舉行活動,紀念這位改變了現代音樂文化的巨人。說到凱奇,每個人都會想起他在1952年發表的《4分33秒》,這首沒有任何一個音符的「曲子」,開玩笑似的分成三個樂章。從鋼琴家打開琴蓋開始,直到他起身離去,所有觀眾就這樣呆坐現場,目目相覷,無人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整個音樂廳裡只有咳嗽,身體挪動,以及場刊翻動的聲音。

無聊嗎?但換個角度來看,這些聲音豈不是任何音樂會裡最常見的背景?它們一直就在那裡,只是我們往往太過凝神於樂曲中,乃至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就像在美術館看畫,我們必須有意無意地對畫框之外的牆壁視而不見,否則就不能集中注意力去觀賞畫框裡的主角了。凱奇這部作品有趣的地方,在於他刻意抹除了平常總是掩蓋一切的主旋律,凸顯長期被壓抑被漠視的背景噪音,讓人重新思考聆聽的機制,更令人不得不反省音樂的定義。所謂「音樂」,原來就是噪音的對立。在保守古典樂迷的心目中,重金屬算不上音樂,只是吵耳的噪音。聽慣了流行歌曲的耳朵,也可能會把所有古典音樂當成面目模糊的背景。他們全都各有一套劃分音樂和噪音、主角與背景的定義。

到底誰能公正地定義音樂?誰又擁有權威去判定什麼叫做噪音呢?在混雜繁複的現象世界之中,區辨值得關注的主題與不必一顧的背景,這不只是人類知覺能力的重大本領,甚至也是意識形態的運作原理,尤其在爭取話題設定權的時候。

當年美國布什總統發動第二次海灣戰爭,舉兵入侵伊拉克,理由是伊拉克藏了大量的大殺傷力武器。其時有不少人追問這個說法的根據,更有不少人從根本處質疑它是否構成開戰的合法理由。但美國政府和它的輿論盟友迅速地把爭論焦點設置成「我們要不要支持我們的部隊」。於是,不管從什麼角度反對這場戰事,反對者都被打成了「不支持我們的部隊」。面對戰爭,一個國家的國民又怎能不支持自己的子弟兵呢?不支持自己人,難道你要支持敵人去殺害我們的士兵?

喬姆斯基說得好:「我們(反戰者)反對的是一項政策,而不是我們的部隊。」但是對手聰明地設置了話題,把爭論變成了愛不愛國的問題。用我們中國人的流行語來講,「支不支持我們的士兵」成了「主旋律」,而「伊拉克究竟有沒有大殺傷力武器」之類的聲音,則都被它排擠出去,變作「噪音」。

在許多地方,意識形態這種導引注意力、區別主旋律和噪音的程序,都是很隱晦很細微的,鮮有直接明白地把對手稱為「噪音」,又大言不慚地自稱「主旋律」的情況。一般是寧願這麼樣,不願這麼說。因為如此張揚地自號「主旋律」,會給人太過傲慢的印象;輕蔑地講不同意見,也會讓人覺得你不夠尊重少數(更何況持不同意見者,未必真是少數)。

更重要的是,一旦你自稱自己的看法是「主旋律」,人家就會很自然地想要問你憑什麼。除非你能給出足以說服多數人的理由,又或者乾脆以數字證明你的意見果然是社會主流;否則一般掌權的力量都會避免這種過度自誇的宣稱。就像布什當年那樣,他發動的輿論機器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戰況之激烈,宣揚美軍之英勇;對於種種異見,他們倒沉默以對,置之不顧,好製造出主旋律高揚、噪音沉寂的既定形勢。他們根本用不著自命「主旋律」,更犯不著把對手叫做「噪音」。

有趣的是,我們中國的經驗好像不適合這種案例,真有自己一套國情。在我們這裡,偏偏無所顧忌,遇上不愛聽的話,碰見不願碰的話題,都可以坦白直接地把它們統稱為「噪音」,同時又不必論證不必說明地把自己的意思稱為「主旋律」,根本不用辯論。就連文學評論也照著這個路子走。例如著名學者張旭東教授的新著《我們時代的寫作》,本是一部相當出色的莫言專論,值得細讀;可其中偏有一段回應抨擊莫言者的話是這麼說的:「微博上有一些極端的個人言論,其實連某種個別立場的代表性都談不上,我覺得作家、學者對這些權且可以當作噪音,不必在意也不必理會。」為什麼?我前後翻閱,怎麼也找不出張教授的理據。

在我們這裡,主旋律的運作就是這麼簡單。你說自己是主,你就是主;你說人家是噪音,人家就是噪音。好比上帝,說有光,就有光。

2012年12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文學,局外人的回憶(《1989——1994文學回憶錄》代序)



以前母親、祖母、外婆、保姆、傭人講故事給小孩聽,是世界性好傳統。有的母親講得特別好,把自己放進去。

這段話出自《文學回憶錄》,是陳丹青當年在紐約聽木心講世界文學史的筆記。講世界文學,忽然來這麼一句,未免突兀,不夠學院。木心講課的框架底本,借自上世紀二十年代鄭振鐸編著的《文學大綱》。坦白講,鄭本在縱向時間軸上的分期、橫向以國別涵蓋作家的方法,今天看來已經太落伍了。而在木心的講述裡頭,史實又大幅簡略,反倒是他個人議論既多且廣。興之所至地談下來,重點選擇的作家和作品,多是木心自己的偏愛,全書很難找出一貫而清晰的方法。因此,我們不能把它當成今日學院式的文學史來看。好在,讀者不傻。

木心不是學者,他是個作家,是一個藝術家。以作家身份談文學史,遂有作家的「artistic excuse」 。同樣的例子,在所多矣。艾略特、米沃什、昆德拉、卡爾維諾、納博科夫……有誰真會用專業文學史家的眼光去苛求他們?我們讀這些作家述作的文學史,目的不在認識文學史,而在認識「他的文學史」。就像木心所講的母親說故事,說得好,會把自己說進去一樣,這類文學史述作好看的地方正正在於他們自己也在裡頭。

所謂「在裡頭」,別有兩個意思。一個比較顯淺,是他們自己不循慣例、乾綱獨斷的見解。好比昆德拉的小說史觀,不只史學家不一定同意,說不定他頻頻致意的現象學家都不買賬。但那又怎麼樣呢?看他談小說的歷史,我們究竟還是看到了一種饒富深意又極有韻味的觀點。沒錯,這種文學史也是(並且就是)他們的作品。一個稍微講理的讀者絕對不會無理取鬧,從中強求史實的真理;果有真理,那也是artistic truth,一個藝術家自己的真理。

「在裡頭」的第二個意思由此衍生:它是一位作家以自己的雙眼瞻前顧後,左右環視,既見故人,亦知來者,為自己創作生涯與志趣尋求立足於世的基本定向。如此讀解文學史,讀出來的是這位作者之所以如此寫作的由來,是他主動報上家門,是他寫作取向的脈絡,是他曝露「影響之焦慮」的底蘊。更好的時候,他還會藉著他的文學史道出他之所以寫作的終極理由。也就是說,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學史,其實都是他們的自我定位。《文學回憶錄》裡的木心便是一個在世界文學史中思索自身位置,進而肯定自身的木心。這就是木心的「文學回憶」,也是《文學回憶錄》中的木心。



屈原寫詩,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有人熬不住,說出來,如但丁、普希金。有種人不說的,如陶淵明,熬住不說。

具有這等企圖、這等雄心的中國作家,是罕見的,這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的原因。耐心的讀者或許就會慢慢明白:木心為什麼和「文壇主流」截然不同。他不但在談文學史的時候是個專業門牆的局外人;就算身為作家,他還是一個局外人。他「局外」到了一個什麼程度呢?剛剛在大陸出版作品的時候,大家以為他是台灣作家,或是不知從哪兒來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灣發表作品的時候,那邊的圈子也在探聽是不是一個民國老作家重新出土;他竟然「局外」到了一個沒有人能從他的作品中讀出來處的地步,「局外」到了讓人時空錯亂的地步。

有些讀者感到木心的作品「很中國」,甚至要說它是「老中國」;不過你從今日大陸(所謂的中州正統),一直往回看到「五四」,恐怕也找不到類似的寫作。既然如此,為什麼大家仍然以為木心「很中國」?這裡的「中國」究竟是指哪個「中國」?另一方面,木心的文學實踐又非常西化、非常前衛。早在五十年代,他便在大陸寫過帶有荒謬劇況味的劇本;青年時期,更自習意象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於是我只好猜想,三四十年代,以江浙一帶文脈之豐厚蘊藉,傳統經典既在,復又開放趨新,如無中斷,數十年下來,也許就會自然衍生出木心這樣的作家;但它畢竟是斷了。 所以,一個不曾中斷、未經洗劫的木心才會這般令人摸不著頭腦。如今看來,一個本當順理成章走成這般的作家,居然是個局外人。雖說是局外人,但又讓人奇詭地熟悉, 彷彿暌違多年的故人。如若強認他是漢語寫作的自己人,繼承了傳統正朔,那便只好勉強說他是「不得祢先君」, 遠適異鄉,自成一宗的「別子」了。儘管,我不肯定眼下的主流到底算不算是漢語書寫的嫡傳。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紅樓夢》裡的詩,是多少人解析過的題目,有人據此說曹雪芹詩藝平平,也有人說他詩才八斗。而木心這句斷語,也並非沒人講過,只是說不到這麼漂亮,這麼叫人服氣;「水草」,何等的譬喻,就這一句,便顯見識,便能穿透,正是所謂的「斷言」,無須論證,不求贊同,然而背後的識見,全出於其高超的「aesthetic quality」,令人欣賞,乃至歎服。

這就是木心,也只有木心,才會大膽說出這樣透闢的句子。他的作品,好讀難懂,難懂易記,因為風格印記太過強烈了,每一句說,自有一股木心的標識,引人一字一字地讀下去,銘入腦海,有時立即記住了某一句,回頭細想,其實還沒懂得確切的意思:於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與《紅樓夢》中的詩不同,木心的斷語,取出水面,便即「兀自燃燒」起來。這一評價,本是劉紹銘教授形容張愛玲的名言。在我看來,現代中國文學史,木心是一位「金句」紛披的大家。但他的「火焰」,清涼溫潤,卻又凌厲峻拔,特別值得留意的是,他的一句句識見,有如冰山,陽光下的一角已經閃亮刺眼,未經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測。



本書的題目,叫做《文學回憶錄》,書裡的講述全部出自木心,然而這是陳丹青五年聽課的筆錄。很自然的,讀者會猜測,甚至追究:筆錄中的木心到底有多真實?又有多少帶著筆錄者的痕跡?不尋常的是,木心當初備有完整的講義,但他不以為用來講課的底本可以作為他的創作,因此,他在生前不讚成出版講義。自重自愛如木心,後人應當尊重他的意願。饒是如此,陳丹青出版筆記的用心,便如他所說,乃出於木心葬禮上眾多年輕讀者的懇求了。

但我們仍然面對著微妙的困境:木心不把講義視為他的文學作品,那麼,眼前這本《回憶錄》,還是他的書嗎?

熟悉歷史和文學史的讀者,應該明白,這個問題,是個「述」與「作」的問題,這個問題又古老,又經典。佛陀、孔子、蘇格拉底、耶穌,全都述而不作。他們的言論與教化全部出自後人門生的記錄。今人可以合理地追問:佛經裡的「如是我聞」,到底有多「如是」?「子曰」之後的句子,又是否真是孔子的原話?其中最著名的公案,當屬柏拉圖與蘇格拉底的關係。當年至少有十個跟隨蘇格拉底的學生記有「聽課筆錄」,唯獨柏拉圖《對話錄》影響最大,是今人瞭解蘇格拉底的權威來源。

好在木心既述又作,既作且述,生前便已出版全部創作。其風調思路,毋須轉借陳丹青筆錄才能一窺全貌。這本《文學回憶錄》,無論敘述的語氣,還是遍佈全書的斷語、警句、妙談,坦白說,不可能出自木心之外的任何人。

在這部大書的前面,說了這些話,難免有看低讀者之嫌——木心從不看低讀者。倒是我所遇見的不少木心讀者,將自己看得太低。我至今遺憾沒有親見木心的機會,而他們崇敬木心,專門前去烏鎮探他,到了,竟又不敢趨前問候。想來他們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了。要不,便是自我太大。遇到高人,遂開始在乎起自己如何表現,如何水平,深怕人家瞧不上自己。

你看木心《文學回憶錄》,斬釘截鐵,不解釋、不道歉、不猶疑。他平視世界文學史上的巨擘大師,平視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讀者,於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學的回憶。

梁文道:信仰

【蘋果日報】以人口來算,印尼是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國家。香港有十五萬印尼籍家務助理,這裏頭的穆斯林肯定不在少數,說不定其中有些人還相當虔誠,期待自己五功通通做足。

從前香港的中產家庭喜歡菲傭,據說原因之一是喜歡她們能講英語,可以教自己的孩子從小說英文。如今大家偏好印傭,會不會也想小孩學一點關於伊斯蘭的知識呢?畢竟這是全球最有影響力的宗教之一,信徒又多半分佈在我們亞洲大陸。不是說下一代要有點國際視野,應該找機會出埠遊學嗎?何不就從自家開始,讓孩子自幼學懂尊重異文化的素養與胸懷?

雖然印尼的穆斯林出名開放,很多來香港工作的印尼人也做好了入鄉隨俗的打算,可是我也時常聽到一些令人神傷的故事。有些家庭自己要吃豬肉也就罷了,偏偏還得硬逼家中印傭跟着吃。理由是「我哋就係咁㗎啦,你一係就食,唔食就唔好做」。假如這位印尼工人是個謹守規範的穆斯林,她就得在堅持信仰和保住飯碗之間抉擇了。

又有些印傭想守齋月,從日出到日落不嚥半口食物。結果被老闆教訓,說她不吃東西哪來幹活的力氣,最後啞忍破戒,良心不安。按照這個邏輯,從馬來西亞到突尼西亞,他們的軍警在齋月的時候豈不會廢了武功?全世界十多億穆斯林在這三十天豈不都成了病夫?

原來真正學到東西的,不是我們的下一代,而是這些印傭。她們總算領會到了傳說中的華人的厲害,這群人從來不把宗教信仰當回事,工作和賺錢就是他們的信仰。

2012年12月22日星期六

梁文道:筆名加騰鷹

【蘋果日報】我曾經在內地某份報刊上頭寫了好幾年的專欄,後來上頭封殺,封到一個連我的名字都不准再出現在他們集團任何一份出版品上的地步;就算有人要批評我,也不能提到我的名字。我的編輯無奈應命,但是又想我繼續寫下去,於是想到了一個「打擦邊球」的辦法,那便是取個筆名。這讓我很是為難,因為習慣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從未用過筆名,又怎能忽然改變原則?

回頭再想,就發現自己把話說得太滿,因為二十多年以前,我的確用過幾個筆名,而且全都出於一些非常無聊的原因。例如「小門」,很容易令人聯想起粗話是吧?使用這個筆名,是為了開一個朋友的玩笑,他的筆名叫做「小西」。

我也替人取過筆名。前幾天有一個記者找我談談和陳雲相識的經過,這才想起當年約他在報上寫文化政策評論的往事。那時候他剛到藝術發展局工作,要在外頭繼續月旦藝術政策,恐怕不太方便。於是負責組稿的胡恩威和我就出了一個主意,讓「陳雲根」這三個字少掉一「根」,明明誰都看得出陳雲就是陳雲根,但相關部門偏又拿他沒辦法,好玩得很。更何況這還是個前中共領導人的名字,能夠耍一下引人聯想的惡作劇。

在我短暫的編輯生涯之中,過手筆名裏最古怪最勁抽的一個來自劉細良。他的情況類似陳雲根,也是任職機構不許他在外頭瞎寫(不要誤會,那時候他打的是傳媒工)。所以他交來一個筆名,叫做「加騰鷹」。

2012年12月21日星期五

梁文道:主題餐廳(主題二之一)

【飲食男女】有一陣子,香港開過不少主題餐廳,例如「Hard Rock Cafe」、「Planet Hollywood」和「Rainbow Forest」,頗熱鬧了幾年。後來,大部分都悄無聲息地關了門,碩果僅存者,也只能歸於平淡,無復當年絢爛,成了尋常餐館。

「主題餐廳」,顧名思義是個有主題的餐廳,只不過這些主題通常與吃無關。他們以為一把貓王用過的吉他,一件成龍穿過的戲服,或者一個碧咸踢過的足球,可以神奇地衍化出誘人的光彩,讓樂迷、影迷和球迷各自歸隊,心甘情願地為了接近他們而掏出錢包,聚攏在這些主題所製造出的氛圍之中。又或許,這類餐館太過相信現代零售空間設計裏的體驗理論,認為消費主要就是購買體驗,於是花了很多錢去營造熱帶雨林和吸血鬼城堡的體驗,覺得出門吃飯的人會像光顧主題公園似的來體驗他們。這類食肆在香港不太成功的理由之一在於香港的鋪租高昂,窄小的尺寸根本不容他們大展拳腳。但更重要的理由可能是我們太過實際,實際到了足以看穿幻象的地步。香港確實有不少Hello Kitty的粉絲,也有不少曼聯球迷,但是若要他們為了多看兩眼Kitty的可愛面相,多親近傑斯的海報和其他同好,而專程過來喝杯咖啡;恐怕他們立刻就要在心底計算這到底值不值了。關於主題餐廳,最常見的問題大概是你到底在賣甚麼。如果是主題,那你能花多少成本在食物上面?我又得花多少錢去體驗那食物之外的虛幻主題呢?

與此相反,有一類食肆完全不管環境裝潢,簡陋到室徒四壁的地步,他們要你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頭。這類食肆反而比較長壽,因為實際而愛吃的食客會愛上他們的專一,覺得食物的味道才是一間好餐館的唯一主題。久而久之,有的成了傳說,在食客群中享有神殿般的地位。例如「壽司之神」小野二郎開在東京銀座一間大樓地下室裏的小店,環境大概是全世界三星餐廳裏最沒美感的一家,連廁所都要開在外頭的商場。因為一部紀錄片,這家店現在是國際知名的美食聖地,每天央着酒店禮賓打電話去訂位的外國遊客不計其數。小野二郎的壽司當然頂級,但全日本是否真的沒有其他師傅做到他那種程度呢?倒也未必。在我看來,他的「神話」(不帶貶義),是和整個用餐體驗和流程的鋪排分不開的。

梁文道:忽然瑪雅

【蘋果日報】過去我一直以為中國人(和香港人)不熟悉美洲文明,多數人似乎並不知道瑪雅文化發源何處,也不曉得它存續時間的長短。我們好像沒聽說過它是中美洲唯一一個有文字的文化,也沒見過它複雜龐大的城市規模。請隨便舉出一個它的皇帝的名字,我們舉不出來;請在一列灰雕圖像中指出哪一塊屬於瑪雅,我們也指不下去。原來我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原來有這麼多人如此認真地對待瑪雅,認真到能搞清楚它那自成一統的天文曆算,認真到要把其曆法中的某一個年份當做世界末日,大談特談,甚至談到人心惶惶,寢食不安的地步。

這麼多人在談這個神奇的日子,但真有這麼多人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我很懷疑。

眼前這一趟「世界末日」或許是人類史上無數「末日」之中最古怪的一個。因為從前的「末日」總是建立在一個文化和一個社會的信仰傳統和觀念脈絡之上,他們相信末日是因為他們先相信了一堆東西,而他們相信這堆東西總是因為他們瞭解這堆東西,甚至活在其中。例如公元紀年的第一個千禧年,那時候的歐洲便曾起過一陣恐慌,有些人甚至嚇到跳崖,自求了斷。但這種恐慌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活在基督信仰文明的世界,相信某種版本的末世論。根據聖經,他們甚至知道末日審判的整套程序。

但是那些相信或者假裝相信今天就是末日的人裏頭,又有多少個知道瑪雅人的宗教?明白瑪雅人的紀年呢?假如今人時常嘲笑當年相信千禧末日的信徒愚蠢,真不知道後人又如何看待我們今天的熱潮。

2012年12月20日星期四

梁文道:比較簡單的末日

電影《2012》上映之後,喜歡說笑話的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Zizek)馬上下了一句按語:「想像世界的滅亡要比想像資本主義的滅亡還容易。」

他說得對,我們的確看過太多描繪地球完蛋的電影和小說,聽過太多人談論世界末日的景象,電視甚至還為這個課題製作專題節目,但是我們何曾見過一部電影告訴我們,資本主義結束之後的人類社會將是何等模樣?

不止資本主義,我們也很難想像一個沒有國家的世界,一個沒有婚姻制度的世界,一個沒有銀行的世界,一個自己住的房子要自己蓋的世界,一個不知貨幣為何物的世界;甚至一個沒有自來水,也沒有下水道的世界;一個沒有人收拾垃圾,也實在沒有太多垃圾可以扔的世界;一個沒有餐廳也沒有商店的世界;一個跨越邊界用不着護照,也根本沒人站在邊界關卡檢查路人的世界……。

而這一切令人難以想像的狀況,卻都曾經存在。比如護照,不過一百年前,它還是個新鮮事,大部分人都不曉得它是什麼。反過來看,一個從未發生過的末日,我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像它,樂此不疲,這是什麼道理?

這當然是意識形態,而意識形態總是連繫着一定程度的拜物傾向。人膜拜自己所造出來的東西,奉之為神,以為它恆久不變。明明我們知道中國人在宋朝以前不坐椅子,可是椅子就是顯得如此自然,乃至於我們覺得它的存在天經地義。明明我們知道「中國人」這個身份是很晚近的產物,但是不知為何,大家硬是覺得它天長地久,難以動搖。

地球的滅亡很容易想像,所以想像它遂成了一件很沒有想像力的事。它容易想像,是因為它往往涉及外力,例如一個神出鬼沒的小行星忽然撞了過來。我們比較可以接受火山爆發,海嘯奔襲之類的天災,因為它不受我們左右。容易想像,也是因為它常常來得很意外,譬如你坐着坐着,突然地震,樓板裂開,你就掉下去了。

當我們想像「無常」的時候,我們總是很容易想起花開花落,以至於星球的誕生與終結。相較之下,我們不太能夠想像自己塑造出來的制度,習慣和信念的「無常」。好比我這種靠稿費和節目費過日子的人,通常都會把頭埋在沙裏,不願正視一切文化產品可以免費共享的趨勢;可是回頭再想,蘇東坡賺過稿費嗎?曹雪芹又收過多少版稅呢?在短短的人類史上,其實大部分寫作都是無利可圖的。

且別說想像世界末日要比想像資本主義的末日容易;就算想像樓價不會上升,恐怕都比想像地球的崩解困難。

梁文道:我的大學

【大學生】小學、初中、大學,我一直在做自己愛做的事情,比如上大學,我喜歡念哲學,於是我去念了。念了哲學後,有些老師的課我覺得很煩,我就不上了,我專門上自己老師喜歡的課,甚至上他們的課我都很任性。我記得那時候,有一年,有個大學老師,他主要教德國的語言哲學。那時,每上完一節課要交篇文章。到了要交文章的時候,我跟老師說:「老師,我真的很喜歡這門課,我也想到了一個題目,很想把它完成,但是我估計這個學期是交不了的。因為,我覺得要把它寫好,必須再花長一點時間,我勉強按照時限交功課,交出來反正也不會有好效果,所以這一學期的功課我就不交了,我寫完之後再給你看,你能到時候給我評語嗎?」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於是,我那門課基本上得了不及格,沒有分數,因為我沒交功課。但是,一年之後我寫了篇論文給老師。老師說:沒想到你還真守信用,好,我就看一看。」他給了我一個評語,給了我最高的分數A。當然,那個分數已經沒有用了,因為那門課我已經完蛋了。

那時候,我的好幾門課都是這樣,但是我覺得那不重要,最後成績好不好對我來講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有沒有做自己高興的事,難得的是老師們對我那麼寬容。

我在哲學系有好幾個志同道合者,都是不大愛上課的朋友。各自到圖書館去讀書,直到圖書館閉館,回到宿舍再度。讀到差不多一兩點的時候,大家開始辯論,談今天讀了什麼。有一次我在學校走著,一個學長走過來,忽然抓住我,沒頭沒腦地問一句:梁文道!維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裡第幾段說這樣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然後我說:「哎呦,我沒想過。」「白痴啊你是!回去好好想想!」我就回去好好想想,要不然下一回又碰到他,他又問我,那就丟臉了。

我講這些,不是因為我們過去多離譜,或者這是多麼值得羨慕,值得羨慕的事,而是講講這種什麼都沒想、很沒有為自己前途打算、很沒有志氣的狀態。它很揮霍,但是我從來不後悔,因為我總覺得,一個人一輩子中並沒有太多時間是可以讓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們大部分時間都不是為自己而活,是為了別人給我們的要求而活。舉個例子,很多香港小孩從小學學鋼琴,是為了升學。據說升好中學好大學,人家要看你會幾門樂器,香港幾乎每一家的小孩都彈鋼琴。但是,每次我在香港聽一些很出色的鋼琴家獨奏會的時候,現場都坐不滿。那些人上哪兒去了?很多彈鋼琴的的小孩,他們跟父母是這麼對話的。他說:「我再也不要彈了!我恨透鋼琴了!」爸爸媽媽就會說:「放心,你只要考到八級,你這輩子都不用彈了。」

你彈鋼琴的最終目的是以後都不用再彈,有這種學習嗎?這是種比喻,但是我覺得今天大部分人對學習的態度,事實上是這樣的。我今天這麼苦學,就是為了以後永遠都不用再學了。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我們都太嚴密地幫所有人規劃好你要做什麼,完全忽略掉自發的興趣的部分。我認識一些歐洲的朋友,他們也學鋼琴,不是為了考試,只是為了好玩。反觀我所認識的我們很多人,從小到大逼著孩子學很多東西,不是為了學的本身,而是為學了之後你能得到些什麼,比如說一張證書。

我想說,年輕的階段,我們不用讓自己陷入很多的必然性裡面,我們可以給自己一些自由。我們今天太早把必然性加到所有正在受教育的年輕人當中了,更有趣的是,現在這些必然性,不一定是社會、家長施加在他們身上的,而是他們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一些事。我想教育,其中很重要的目的,恰恰就是讓我們反省,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這麼多,必該如此、必然如此的事。

2012年12月16日星期日

梁文道:梁振英(說話之三)

【蘋果日報】我見過梁振英一面,很多年前人家組織的飯局。一頓飯下來,我努力回想,居然想不出他說過什麼,也想不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就好像裹在一團霧裏似的,只有淡淡的一圈輪廓,看不清,道不明,彷彿你填什麼色彩上去都行。後來我看蔡東豪說他可怕,人人都不喜歡他,但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

終於他從幕後站上舞台,曝曬在聚光燈下,忽然間所有人都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我冇講過我冇僭建」。原來這句話的意思不是他從來沒說過「我冇僭建」,而是他沒有在特首競選期間說過「我冇僭建」。是我們不好,忽略了他這句話的背後有段時間的限定。依照同樣的邏輯,他過去攻擊唐英年「僭建是個誠信的問題」,現在又說「僭建不是一個特別大的問題」,應該也不算矛盾。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大可以豪言「我冇講過僭建是個關乎誠信的問題」,因為背後的時間限定是當選特首之後,而他在當了特首之後又的確沒再說過類似的話。

這種說話方式,人稱「語言偽術」。可是坦白講,這和旺角樓上放數做大耳窿的古惑仔有什麼分別?這種低級的騙術又有什麼藝術成份可言?唯一能夠使他區別於街頭無賴的地方,就是他西裝筆挺,一臉誠懇,以及那專業人士業餘政客的光環。

一個人滑不留手到了這個地步,私下與人交往還算是高深莫測,叫人摸不清他底細。一旦上了前台,公開亮相,接受所有人的監視檢查,那就是原形畢露了。如此說話,只求一時過關的短暫功效,是那種典型的短視港式醒目仔所為。自以為「好醒」,其實只是一個smart ass。

2012年12月15日星期六

梁文道:成龍(說話之二)

【蘋果日報】我認識成龍,覺得這個人相當友善,甚至說得上率直,尤其是在談他根本不懂的政治的時候。看他的表情和語氣,他大概真心相信「中國正處在歷史上最好的時候」(我並沒有忘記他的演員身份),不像是在拍馬屁。

記者問他要是當官,最想幹哪個職位。他說要當台灣的交通部長。因為他認為台灣的交通太亂,大家開車不守規矩,亂開亂停。然後他還拿自己的親身經歷說明:「要用一種暴力的手法去對付一些暴力、不守規矩的人」。而他舉的實例便是當年曾經用刀捅破了一輛違規停放的車子的輪胎。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則娛樂新聞。也是在台灣,他開車上路,不巧遇到十分混亂的堵塞。結果角色上身,他走下車來站在馬路中間,氣急敗壞地指揮交通。

做得出這樣的事,說得出這樣的話,難道不是率直?在成龍看來,交通部長的主要職責大概就是維持馬路秩序,讓人人都循規蹈矩。必要的時候,更不妨使用暴力。依他歷年言論,我懷疑他甚至相信政治就只是搞好秩序;不管什麼部門,所有官員幹的都是糾察工作。而在一切糾察之中,最具典範意義的自是警察。因為警察可以用暴力來維持秩序,很爽。難怪他如此討厭遊行,因為遊行可能阻礙交通,壞了他心目中的秩序。至於大家為什麼遊行,市面為什麼「亂」(他所理解的「亂」),恐怕就不在他理解的範圍之內了。

成龍對政治無知,這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在於他為什麼敢於樂於一而再、再而三地談政治?是誰讓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和責任,又是誰把他推上了一個他根本勝任不了的位置?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他能代言香港那麼多年?為什麼中國的官方慶典也總喜歡找他參上一腳?

如果我們討厭一個公眾人物的言論,我們或許也該想想他說這些話的權力由何而來。

2012年12月14日星期五

梁文道:文明胃口(胃口二之二)

【飲食男女】胃口如何,食量大不大,並非全由生理決定。否則就不會出現飲食失調,有人忍不住地狂吃,怎樣吃都吃不飽;有人厭食,無論如何都不想吃。除了天生的身體機制,這裏頭還牽涉到複雜的心理作用與社會習慣。

我們以前歐洲的歷史,讀他們的名人傳記,時時驚訝於他們食量之大。可是那些能被歷史記載的,能被稱作名人的,多半非富則貴。至於不常在史籍裏出現的平民百姓,我們就很難弄清楚他們究竟怎麼吃,吃多少了。近年,飲食史是個熱門學科,許多人想方設法地研究從前庶民階層的日常飲食,只惜材料不夠。不過光看那些貴人吃飯,也就很能瞧了。

德國社會學大師埃利亞斯(Noberc Elias)曾經花過力氣研究上流社會餐桌禮儀的演化,用來說明他的理論「文明化進程」(the Civilizing process),可惜他沒碰過胃口這個課題。好在他的傳人曼紐爾(Stephen Mennell)鼓勇奮進,沿着老師的思路,試圖把胃口的變化拉上「文明化的進程」。

簡單地講,「文明化進程」是歐洲史上一連串網絡的複雜演進,舉凡國家機器的擴張、貿易的穩定、交通的發達、社會分工的細緻,通通連結在一起,形成一張相互依存的大網。在這張日趨緊密的網絡裏,每個人的生活都變得更加依賴其他人的配合和信任,所以每個人也都愈來愈懂自我的控制。舉個簡單的例子,從前上路出門,風險很高,每個個體都得小心翼翼,要有自我防衞能力。而且同樣一段路程,每回走的時間都不一樣,因為沒人知道路上會發生甚麼狀況。後來交通發達了,有了公路甚至鐵道,於是路程和時間俱有標準。再加上國家機器的強化,治安好了,旅者不再需要自備刀槍,一路上疑神疑鬼。可是這時候的旅客就得懂得控制自己,依照規範來紀律自己,然後信任一大堆陌生人的配合,比方說看燈過馬路,我這麼放心,是因為我相信那些我不認識的車主不會闖紅燈,我相信他們守規矩能自律。人人都這麼做,交通焉得不順?

「文明化進程」更影響了食物供應。交通順暢,四境平安,於是食物的進出口穩定。貿易發達,農業分工也就跟着來了。有些國家專門出口葡萄酒,有些地方靠小麥發達,大家盡可互通有無;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甚麼都得靠自己,看天色,誠惶誠恐,朝不保夕。根據曼紐爾,西歐到了十八世紀下半,食物的供應就已經很穩定很安全,大型饑荒已經很少見了。就連下層社會也都開始吃得比從前多,就算不豐足,至少也不會老餓死人了。

當一般平民也都享有不錯的食物供應,新興的資產階級自然可以吃得更好。而那時候的好,其實就是多的意思。一直以來,上流社會的食物就是以量取勝,烹調方式來去就是那幾樣。每次大排筵席,雞鴨魚肉不是煮就是烤;但求種類多數量大,煮魚幾十尾,烤雞幾十隻,煮牛肉幾十斤。烤牛肉再幾十斤,或許還有鵪鶉野雉大蝦山豬,但做法全都一樣。如今中產新貴興起,學的自然還是這個路子,希望以食物和菜餚的數量突顯自己的地位。

所以那時候的貴人胃口好,就是因為他們是貴人。他吃得多,是因為他有這麼多。他吃得多,更是為了證明和展示他的優越。在那樣的年代裏面,飯前互祝「Bon Apptit」,勸大家胃口大開,便顯得很自然了,更有暗暗相互稱讚我們地位很崇高的意思。

為甚麼後來有人覺得「Bon Apptit」這句話不高尚?那是因為時代變了。當大夥都能胃口大開,當暴發新富都能吃得肚滿腸肥,上流貴族還能跟人家比數量嗎?不,這時候他們開始拼質量了,尤其法國,出現了分量少花樣多的高級烹飪。我不跟你計較桌上有幾頭豬,但我和你比拼一塊豬腩肉能有幾十種做法。換句話說,這是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裏頭,吃得多不再令人艷羨,吃得節制吃得精緻方為上品。你看那些名人傳記,十六、七世紀的時候,傳主食量嚇人被當成美德來寫;十八世紀之後,狼吞虎嚥卻成了笑話傳主的趣聞。

這便是胃口的「文明化進程」,不可自控的大吞大嚼變成了不文明沒品味;一小碟一小碟上菜,一小口一小口慢嘗,則是有節制和能自持的高雅風尚。

梁文道:莫言(說話之一)

【蘋果日報】我認識莫言,甚至認識他的家人。我讀他的作品,也喜歡他的大部份創作(尤其《酒國》與《檀香刑》)要說他是壞人,以我有限的認識,恐怕不能同意。要說他的作品不夠批判,我更加無法贊同。因此,他抄《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主動獻詩歌頌重慶唱紅打黑,才會成為一個讓我困惑的問題。當然,我曉得他是共產黨黨員,更是解放軍軍官,這一切都使得問題更加複雜。但是他在諾貝爾獎頒獎前後這一段時間的談話,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那根本是最低級的錯誤。

人家問他對中國審查制度的看法,他扯到機場安全檢查。人家問他中國被囚作家的事,他竟然說什麼作家不一定都是善人,也會幹些偷搶拐騙的犯法壞事,坐牢並不稀奇。明智如他,能不知道人家問的是什麼嗎?

這種說話方式,我們都不陌生,你常常能在中國某些大人物口中聽到。面對質難,他們顧左右而言他,要弄些假裝糊塗小聰明。說不定有些人還要讚他們「幽默」,而他們自己也要暗暗得意,全然不知這類言說是何等地失格,何等地丟臉。例如已經算是很會講話的朱鎔基,當年被人問到對高行健獲獎的看法,他居然回以一句「恭喜法國人多了一位諾獎得主」,當時還真有國人說他夠風趣。其實,這就是王丹所說的「農民式的狡獪」了,一種完全上不了枱面的態度。

把被囚的良心作家說到做科犯法的惡徒上頭,這是侮辱良心犯的人格。硬把文學說成與政治無關,還要將文學描述成一種只是教人戀愛的事,這是侮辱他自己的文學。

為了他好,我寧願他在這些問題面前閉嘴,真正莫言。

2012年12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都係選番梁振英?

【蘋果日報】假設梁振英和他的班子沒有現在這麼多問題,假設今年初的特首選舉就是一場真真正正的全民直選,又假設參選人中的建制派還是梁振英和唐英年;而民主派的代表或者是梁家傑,或者是何俊仁,甚或是黃毓民、蕭若元;你猜最後選出來的會是誰呢?

我猜最後大家選出來的依然會是梁振英,要不就是唐英年;而民主派勝出的機會,恐怕微乎其微。如此猜測的依據不是過往歷次民調的結果,因為參與那些民調的市民都曉得在沒有普選的情況下,民主派不可能過關,中央不可能祝福。而港人如此現實,就連利用民調表達訴求和壓力的機會都不願掌握。

民主派不會勝出,是因為香港主流的意識型態。長年以來,大家習慣了民主派就是反對派的態勢,說不定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有朝一日要執政的心理準備。大家在議會層面的選舉支持他們,多是希望「有把反對聲音」,或者「監察政府」。真要讓他們上台,大家就會懷疑他們的能力和本事了,因為不論保守還是前進,香港人的主流想法就是覺得這些人只會說,不會幹。

在我看來,這才是過去十幾年來政府扭曲的最大遺毒,不只廢了政黨(尤其是民主派)的人才發展,還在市民心中種下民主派光說不練的印像。但有誰曉得他們是否真的沒有這個能力呢?是沒有機會實踐所以顯不出真本領?還是沒有機會實踐所以也練不出真本領?終於,大家在面對這種選舉關頭的時候,照樣會回到港人心目中的傳統精英身上,以為他們久戰沙場,人脈深廣。

好在商人、公務員和專業人士/業餘政客,全部一一倒下。接下來,或許便是這套意識型態的解毒時刻?

2012年12月8日星期六

梁文道:議政不能執政

【蘋果日報】什麼叫做「建制」?其實我們自己就是建制的一部份。

香港的政黨發展了那麼多年,始終發育不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都沒有執政的準備,因此也培育不出一登台就能開車上路的人才。他們不能準備執政,那當然是我們的制度問題,阻絕了他們正常運作的機會。久而久之,所有政黨都成了議政黨,成天只能坐在議會裏頭議論,或者站在街頭「爭取」,差點就要淪落到大陸「民主黨派」的田地。

那麼這些政黨裏頭會不會隱藏了很多人才,就像有些人所說的,是阿爺不給機會而已;要是飛得起來,說不定他們就是繼商人、公務員和專業人士之外的香港救星了。可惜的是,大部份自詡「務實」的香港人不一定會這麼看。也許他們很討厭梁振英,也許他們對特區政府十分不滿,更也許他們會喜歡有人在議會監察政府,做個堅定的反對派。可是他們有沒有想像過要讓這些英雄好漢取梁振英而代之呢?這就難說了。

最近坐的士,一位司機大佬一路臭駡梁振英的僭建團隊,從上車駡到下車。相反地,他很欣賞人民力量和社民連,對公民黨的看法還算可以。他說:「好彩有佢地班人頂住,真係香港良心啦」。於是我問他,想不想看見這群撐住香港的朋友走進政府,組班執政。他頓了一頓,給了一個最常見的答案:「咁又未必得,鬧人佢地就叻,做嘢係另一回事嚟㗎嘛」。

想想看,這個說法豈不和建制派的言論如出一轍,都把政黨人才(尤其是反對黨的成員)看成是只能議不能幹的傢伙。分別只在於建制派會說這些人「淨係識得鬧」,而這位司機大佬則欣賞他們「鬧得啱」。

可見建制的意識型態之厲害,我們中毒之深。

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

梁文道:Bon Appetit(胃口之一)

【飲食男女】香港很多西餐廳的侍者在上菜之後都會愉快地對你說一聲:「Bon Appetit」!這句法文大概已經成了全球通用語,從美國的連鎖扒房,到北京五星飯店的法國餐館,他們都不忘在你開動之前來上一句「Bon Appetit」。然而,當你去到法國,尤其是在真正最頂級的食肆,你會發現那些周到但不失尊嚴的侍者不一定喜歡這個說法。於是有些人便開始爭論。到底該不該使用這個大家耳熟能詳的句子?它究竟禮不禮貌?甚麼場合該用,又甚麼場合不該用?

的確有人認為「Bon Appetit」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特別是在那種最正式的晚宴裏頭,主人致詞之後,女主人率先動手,大家根本一句話都用不着說,直接拿起刀叉往盤裏下就是了。又有人認為,今天即使在法國星級食肆都很常聽到的這句話,以前絕不會出現在自恃身份的餐館裏頭,因為它太過俗氣太過中產階級。

這可不只是個無聊細瑣的禮節爭論,因為它牽涉到人類飲食史上一個重大的轉變,那就是胃口的變化了。

約翰遜博士(Samuel Johnson)是英國史上最聞名的大文人之一,他編的字典簡直能夠當成書看,成了垂世典範。這個人也活得很有意思,所以大家都愛讀他的傳記。以前看他的生平行誼,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是他的吃相。他吃飯的時候心不二用,可以完全不顧同桌人的言語和感受,只是全神貫注地盯着自己眼前的盤子。而且他吃得又快又狠,直如猛虎下山,風捲殘雲,往往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自己那一份飯菜吃得渣也不剩。沒錯,那還真是名副其實地渣都不剩。比如說吃完龍蝦之後剩下的醬汁,他會把整盤拿起來直接淋在甜品布甸上面,攪在一塊兒囫圇吞嚥。

德國大哲叔本華也是一個有名的大胃王。德國人已經是出了名的能吃(不是會吃)他卻能讓鄰桌的同胞目瞪口呆,停下來看着他吃完一盤又一盤。他試過住手回應嚇儍了的同室食客:「女士,我吃飯的分量是你的兩倍以上,這說明我的大腦也比你發達兩倍以上」。

西方散文的奠基人蒙田也不弱,只不過這位法國人懂得自嘲。他很難為情自己的狼吞虎嚥,懺悔自己管不好自己的食慾,平日冷靜內省,一到吃飯的時候就一臉饞相,抑制不住地大吃大喝,也是置旁人如無物。

我一直把這些故事當成軼聞,好玩而已。只是西洋史讀得愈多,就愈覺得不對勁,因為史上實在有太多達官貴人都是這麼吃喝無度。有些國王能夠在打獵之前先用幾隻烤鴨,幾份燒牛肉,再加上兩瓶好酒填肚,這才坐上駿馬追逐獵物。又有些貴族荒淫成性,喜歡和情人邊吃邊幹,號稱從「桌上到床上」。吞掉幾打生蠔,居然還心有力回頭辦事;事後再接再厲,吃下一碟碟魚肉蔬果,又回到床上奮勇圖強。

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搞的?一個正常人怎麼可能吃得下這麼多東西?又怎麼可能脹着肚子拉弓打獵,全身運動?莫非我小時候看的那些卡通全是真的,維京人和海盜真的能夠人手一根超大肉骨頭,把它嚼到剩下一桿光棍?

對着這種人,你大概不必再祝他「好胃口」,對他親切地說句「Bon Appetit」了吧?不,恰恰相反,我懷疑「Bon Appetit」正是說給這些人聽的,是那個時代的遺留,是食量勝過食味的時代的文字化石。

梁文道:制度的錯?

【蘋果日報】要說香港無人才,大家肯定不服氣,於是自然就會找到最簡單的解釋:我們不是沒有政治人才,只是沒有一個好的制度。制度不對,固然找不出人才;甚至連進去了的人才都會武功盡廢,埋沒得無影無蹤。

這種說法當然有道理,接近常識。但我想在這套港人最容易接受的常識之外,看看有沒有別的可能。比方說制度之外,我們是不是也該關注一下人的問題。雖然目前特區政府的體制和港英年代已經不太一樣,但也沒有變得太不一樣。既然基本格局沒有鉅大的變化,怎麼兩個年代的人才會表現得如此不同?同樣任職中央政策組,難道練乙錚和劉細良就真的比不過顧汝德?我覺得不必動輒就把問題拉到體制層面,一個更淺顯更粗糙但也可能更接近事實的答案是:領導這些人才的頭目不行。

然後我們又會抱怨,這都是阿爺的錯,是更大的制度之錯,假如我們可以直選特首,一定不會找出那些只懂乖乖聽話,但是沒有真材實料的傢伙。真的是這樣子嗎?如果我們人人有票,都能選舉特首,就一定會選出最優秀的治港人才嗎?那麼誰是那個既有才幹又孚眾望的領袖人才?是梁家傑?還是何俊仁?可別忘了,這兩位都曾參加特首選舉,但幾乎在所有的民意調查裏頭都遠遠落後於阿爺欽定的人物。這當然不是大家都和阿爺一條心,你揀嘅我中意,我中意嘅又咁啱俾你揀到。而是我們現實,明知這兩位只是陪跑,就乾脆在無甚實質影響的民調裏頭放棄他們。

這更是因為我們社會主流的迷信,真不以為議會出身的民主派能擔大任。在主流看來,何俊仁也好,就算黃毓民也好,在外頭反對還可以,在裏頭揸旗恐怕就不行了。

2012年12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香港無人才?

【蘋果日報】董建華下台,「商人治港」告終。於是我們迎來了曾蔭權,也等到了香港精英神話的第二條支柱:公務員。

傳說中的AO允文允武,個個都是天之驕子,人人都得從木人巷裏過五關斬六將地打出頭來。既然董建華代表的商界精英不濟,空有理念視野,拙於實際政務;現在換上一直被壓抑在他們腳下的政務群英,總算能夠撥亂反正,使香港回到常軌了吧?

結果大家發現不空談理想藍圖,只想「打好呢份工」的曾蔭權居然連呢份工都打唔好。在施政計劃裏頭答應過的東西,完成率不到一半。非但如此,這一屆政府去到尾聲,就連港式官僚體制最引以為傲的廉潔招牌都保不住。先是人人都話佢叻仔的許仕仁被廉署逮捕,後有公務員典範曾蔭權在深圳廉租大屋。這下子,繼「商人治港」破產,公務員的精英形像也跟着徹底幻滅了。

曾蔭權政府完蛋,還順便拉了不少人陪葬。最慘烈的是長年在媒體論政,在學界叱咤的一群「民間」精英,例如經濟學家陳家強,又如我的老友劉細良;甚至剛剛嶄露頭角的所謂青年智庫,也都分別貢獻出了「三十會」的莫宜端與「圓桌精英」的陳智遠;全部都像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的梁振英,勉強標籤的話,大概能夠算做「專業精英」的代表,也可以長年混跡政團的老手視之。無論如何,在他就任以前,大家都還覺得這匹老狼起碼是個有手段能辦事的叻仔。不料他不只專業不行(測量師界大佬唔識得有關僭建的法例),而且還沒有想像中那麼精叻。他的班子崩潰之神速,更勝從前。

商人完蛋、公務員完蛋,專業尖子加老練政客也完蛋了。我很想知道,香港究竟還剩下多少沒被開發沒被消耗的政治人才,香港究竟有沒有人才?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

梁文道:人才消耗戰

【蘋果日報】自從蔡東豪榮升「廠佬」之後,對人才的看法漸漸也有了轉變。曾經在中環精英圈子裏頭打滾的他,如今也看到了「觀塘式人才」那種沉實低調、埋頭苦幹的好處。見過那麼多人,也寫了不少時論,我很好奇現在的他對政治人才的看法。假如香港人才真像他所說的,可以分成「中環」和「觀塘」這兩大類,到底哪一種比較適合從政?哪一種比較能夠擔當得起管治香港的重任呢?

我這麼問,是因為我發現回歸以來這十五年,原來是一場香港人才的消耗戰,不只幾乎打光了香港潛在的政治精英,甚至還在香港上空打了一個大問號。

粗略地看,三任特首可說是三類香港精英的代表。董建華不只代表商界,他的政府更被認為是「商人治港」的典範。這個範式,曾被中央認定是管治香港的不二法門,也是當年不少港人心目中的至佳配方。在前者言,理由粗糙得不能再粗糙了,那便是「資本主義社會最好讓資本家管理」;從後者的角度出發,則基於一則九七前普遍流行的迷信,也就是「有錢佬真係有本事」。結果呢?結果大家學到了一課寶貴教訓,資本主義是種複雜的社經模式,在裏頭混出頭的傢伙不一定就是能管好它的人。富商等於治港精英這則神話,就像李嘉誠的老外號「李超人」一樣,已經成了人人恥笑的過時傳說。

當然,我們可以爭辯,董建華儘管有錢,但並不算是成功的商人。假如換了馮國經或者吳光正,情況大概就很不同了,可是別忘了董建華在國際政商學界的聯繫,又是史丹福胡佛中心的監事,又是紐約外交關係委員會委員,他身上那團謎樣的光環在當時何等奪目,真係唔知就俾佢嚇死,誰曉得最後竟是腳傷離場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