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莫言在他的朋友圈子裏曾經以「吃」聞名,倒不是因為他很會吃,是個美食家;而是因為他太能吃,吃得太狠,甚至吃到了難看的地步。
何以致此?那全是小時飢餓的緣故。在《吃的恥辱》這篇小文章裏,他引述過他母親的自白:「娘在六○年裏,偷生產隊的馬料吃,被李保管吊起來打,當時想,放下來乾脆一頭碰死在樹幹上算了,可等到放下來時,還不是爬着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討飯,討到痲風的家裏,見過堂裏一張飯桌,桌上一隻碗,碗裏半碗吃剩的麵條,痲風病人吃過的麵條,髒不髒?但你大娘撲上去就用手挖着吃了,還生怕被人家看見罵」。
另一篇文章《忘不了吃》,他說到「大躍進」時,鄰居一個男孩在食堂打翻了手上一罐稀粥,「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着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着: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着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賺一點。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着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誇獎男孩聰明,都預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莫言兒時也和這男孩一樣,餓到了幾乎甚麼都幹得出來的地步。他說:「我也曾多次暗下決心,要有志氣,但只要一見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乾乾淨淨。沒有道德,沒有良心,沒有廉恥,真是連條狗也不如。街上有賣熟豬肉的,我伸手就去抓,被賣肉人一刀差點把手指砍斷。村裏幹部托着一只香瓜,我上去摸了一把,被幹部一腳踢倒,將瓜砸在頭上,弄得滿頭瓜汁。那些年裏,我的嘴巴把我自己搞得人見人厭,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吃飽了時,我也想痛改前非,但一見好吃的,立刻便恢復原樣」。
莫言後來當兵,倒不是想要報効國家,他入伍主要還是為了醫肚。在那個年代,對許多農村少年而言,最能管你飽肚的方法,大概就是從軍了。但以他的身體狀況,又實在不是拿槍做戰的料,於是才被派去圖書館當文職。當年他一到新單位的第一頓就吃了八個饅頭,激得管理員聲稱要殺豬,好叫他們這夥新人長見識。「第二天果然宰了一頭肥豬,切成拳頭大的塊兒,紅燒了半鍋。饅頭是新蒸的,白得像雪花膏似的,豬肉燉得稀爛,入口就會融化。啥叫幸福?啥叫感激涕零?啥叫欣喜若狂?這就是了。這頓飯吃罷,我們幾個新兵,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搖晃晃,吃豬肉吃醉了」。
為甚麼村子裏苦到要吃樹皮地衣,一進部隊就能吃豬肉吃到醉呢?在當時的環境底下,軍隊難道不正是一種「特權單位」?事實上,過來人都會發現,在那場席捲全國的大饑荒裏,農村死了兩、三千萬人,而城市卻幾乎不受影響。村子裏種出來的東西全都安全無險地進城去了,村民卻只能趴在地上喝粥,村童只好在荒地上尋覓昆蟲來補充蛋白質。換句話說,那是一次鮮明的剝削,一次徹底的背叛;共產黨為了保住城市工業的發展,背叛了它賴以起家的農民。
可惜的是,莫言沒有明確地沿着這道軌迹往下講,也沒有意識到他從軍這條道路背後的結構。抄了這許多莫言的散文,是因為我不只把它們看成是憶苦思甜的好玩文字,更將它們當做嚴肅的樣本。這番自白是條線索,或許可以用來推測莫言今日惹人爭論的原因,亦是認知許多中國人如何被「吃」剋死的鎖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