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唔打就唔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這是泰迪羅賓飾演的「羅師傅」在電影《打擂台》裏的名言,感動了許許多多年輕的香港八十後。而《打擂台》這部片子被他們視作近年最佳勵志片,以經典港產電影的語言道出了真真正正的香港精神。沒錯,我也喜歡這部戲,也同樣深深感動於「羅師傅」在戲中那雖然笑謔但又氣度懾人的宗師風範。可讓我困惑的是,這同一群青年,他們願意為了一條農村的存廢去包圍立法會,願意為了改變香港而流淚流汗;他們如此厭惡某些大人物那喋喋不休的說教,叫他們不要太過分;如此憎恨別人教他們重揚「獅子山下」的精神,力爭上游;怎麼一回頭又會喜歡上一群老演員擔綱的勵志電影?而「勇往直前」、「奮鬥不歇」這樣的主旨,要是換作唐英年或者李嘉誠來表達,效果又會不會很不一樣呢?當然不一樣,因為「唔打就唔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這句話是泰迪羅賓的台詞;是因為他,這句有點老套的話才顯得這麼有說服力。
沒錢買電子結他的Band
泰迪羅賓告訴過我,《打擂台》本來應該是一部音樂電影,關於幾個年華不再的老搖滾,他們曾經風光,曾經在舞台上魅力四射,然後漸漸淡出,被人遺忘……我知道這是他的夢想,因為十多年來我聽他說過好幾回了。他一直在想像這樣一支樂隊,縱然兩鬢霜白,卻仍然駛着一輛或嫌老舊可馬力十足的快車,在荒渺無人的公路上朝着夕陽奔馳。這部電影當然從未拍成,每一個謹慎的投資者都會提醒他,香港沒有這種電影的市場,香港人不會想看一部講搖滾樂隊的片子,更何况還是老人搖滾樂隊(難道你沒聽過嗎?過了三十還玩搖滾就已經太老了)。於是《打擂台》就輾轉成了一部功夫片,而泰迪則在演繹的時候把電影裏那位沉睡多年的功夫大師想像成自己更能領會的搖滾老將;搖滾不死,只是漸漸老去罷了。但老歸老,打Band這回事卻始終是「唔打就唔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
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終於有了第一批漸漸比得上當時技術最好的菲律賓人的華裔搖滾樂手,他們組成人員鬆散靈變的樂隊,來去參加不同的比賽。這些當時被人視為「飛仔」的年輕人或許沒有足夠的錢去購置充足的設備,可是他們懂得自己先用木結他練習,上台的時候再和其他人輪流使用一把比較昂貴的電結他。他們或許沒有老師悉心指導,但他們會把一張唱片翻來覆去地聽,一邊憑耳力聽出那未曾出版的樂譜,一邊用自己的雙手摸索出還沒有人教過的技巧。儘管條件這麼有限,可他們雙眼盯着燈光照射的舞台,他們想要站在上面征服觀眾,讓底下的同輩小伙子尖叫迷醉。而Teddy Robin &The Playboys就是那個年代裏勝出過無數比賽,最能叫觀眾嘶喊着火的一支樂隊了。泰迪是那個舞台上的奇蹟與王者,他個頭最小,聲音卻比誰都高亢清亮,總是能帶着大家的情緒拾級而上,忘我方休。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以一部電腦便能獲取無限資源並能編製出奇幻樂響的年輕人介紹那個時代,也不曉得怎樣對一位天天泡在卡拉OK裏頭練歌喉冀成巨星的尋夢者述說泰迪他們的故事。因為四五十年前的事太過陌生,難以想像。那時候他們一切全憑自己,腳下沒有成熟的工業土壤,手邊沒有多少像樣的器材,前途更是晦暗莫測;唯一有的就是熱情,因為喜歡,所以就做了。但他們知道合作的重要,明白音樂不是一個人拿着一支米高風唱歌那樣簡單,而是伙伴們技巧與默契的化學效果。可他們怎麼也猜不到,自己將會創造出我們今日所知的香港樂壇。
泰迪要梁文道為華仔填詞
1974年,早已站穩腳跟,第一張唱片便能賣出三萬多張的泰迪羅賓決定離開。他想認識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想要看清楚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功夫,竟然做了一件幾乎至今還沒有人做過的事:去加拿大組Band流浪。四年間,他跑過的小鎮比一般加拿大人還多,每一個晚上都在酒吧和俱樂部裏對着陌生的外國人修煉自己的技藝。有趣的是他們喜歡這個香港人,每次都要聽他唱Stairway to Heaven和We are the Champion,每次都要他們秀一手Jimi Hendrix的Magic Colour,直到場地老闆受不了那份不斷燃燒的火爆,偷偷調低音量。
四年之後,他回來了,因為老拍檔勸他,說香港現在更好玩了。可那已經是許冠傑甚至溫拿的年代,他看到當年自己做評審時勝出的小伙子已經雄霸樂壇,難免有時不我與之慨。不過沒關係,因為還有電影,他的另一項至愛。加入「新藝城」,成了有名的「七人幫」一員,一切還是和過去一樣,不懂的做下去就懂了,反正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東西是學不來的。音樂出身的他很自然地幹起了電影配樂,同時又沒那麼自然但卻理直氣壯順理成章地演戲、編劇、導演、監製。他看到年少時的好朋友奚仲文念完設計從美國回來,便叫他去做美術指導;分明是兩種不一樣的專業,可他們就是敢試,「識設計應該都識美指啩」。那年頭的香港還真像陳冠中筆下的「金都茶餐廳」,從音樂到電影,靠的無非就是一股「can do」精神。世界如此之新,萬物仍未命名,我們有什麼好怕?
說到這裏,有些年輕朋友一定要抗議。的確,那是香港的黃金歲月;可是我們怎能一味歌頌當時得令者的精神,卻忘記那個時候的機會遍地。就算現在年輕人的創意和鬥志尤勝前賢,可他們冒得出頭爬得上去嗎?我同意;然而我們不要忘記泰迪羅賓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年輕過,甚至一直年輕,所以他太明白夢想的可貴與機會的難得。他不會高高在上地教訓來者,只會默默支持一個又一個後輩。不論是音樂還是電影,被他發掘受他扶持的人簡直數不勝數。他常常躲在後面扯線,與年輕人醞釀意念,等到成果出來了,他的名字卻不太顯眼。他從來都是香港音樂和電影裏不曾被人歌頌過的英雄。我也曾領教他這份眼光與邀請。那一年我念高中,時常和他聊天,觀摩他為電影配樂的過程。有一天,他忽然問我想不想填詞,要不給我兩首劉德華的新歌試試(如果我沒記錯,當時還算音樂新人的華仔也是他有份引進樂壇的)。後來我還會偶爾想起,如果當年真的去試,我的文字生涯又會不會有所不同?
因衛斯理而出的一張唱片
雖說「時不我與」,可泰迪沒有忘記搖滾。在粵語流行曲吞沒掉整個流行音樂界的時候,棲身於電影工業的他還是交出過骨子裏帶勁的《點指兵兵》和節奏怨曲味濃得化不開的《嘥氣》等膾炙人口的名作。與此同時,他仍不忘引進新人,例如找林敏怡這位學院派的當代音樂作曲家去寫《這是愛》。尤其值得紀念的是《天外人》,這首二十三分鐘長的組曲,香港乃至於全華文世界史上第一張概念唱片。當年我還在台灣上學,剛剛開始沉迷Pink Floyd、ELP、King Crimson和Yes,便聽說香港有了這麼一闕堪比國際大師的progressive rock,便立刻跑到唱片行尋回聆聽。果然石破天驚,他和潘源良合作的這套組曲順滑地糅合了數種極為不同的樂風,編曲巧心,演奏上乘,完完全全道出了一個流落地球的外星客的孤寂和想望。起初我還以為這是受了David Bowie那火星人的影響,後來我才知道靈感來自衛斯理。好一個香港創造,好一個徹頭徹尾的本土搖滾經典。
然而,何止時不我與,除了少數時刻,曾經奠下香港樂壇基礎的搖滾根本從來就不是主流。當時內行激賞的《天外人》並沒有耀目的銷量,泰迪羅賓心中那一齣結合搖滾與電影這兩大心頭好的公路電影也始終沒有着落。可是「唔打就唔好打,要打Band就要一路打到底」;泰迪羅賓就像今天窩在工廠大廈的新一代一樣,每個禮拜照樣夾Band,每一年還有幾次藝穗會小酒吧中不事聲張的演出,甚至在唱片市場最低潮的這個年頭出過像《點指泰迪羅賓》這樣精彩高質的專輯。雖然他說:「可能早年喊叫得太厲害,現在喉嚨有點傷了,不一定再唱得上去」。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始終聽得出他那獨一無二的剛硬,歲月只不過是把它磨得更滄桑更老辣而已。更何况他再也不是為了比賽,而是喜歡;不只喜歡,而且仍然喜歡勝利。搖滾之道,本是一條沒有賽局的求勝之道。就算蒼蒼茫茫,四顧無人,你還是要不停地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