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0日星期五

梁文道:這頓大餐吃不消

【飲食男女】很有可能是我的錯覺,但我真的感到「聖誕大餐」這四個字在香港已經漸漸少有人用了,尤其在比較高檔的場合。過去幾年,我聽到的常是「平安夜晚餐去邊度食」,或者「今年聖誕食啲乜」。小時候常常在街上看見的「聖誕大餐」似乎只留存於快餐店和茶餐廳,自恃身份較高的地方都不再愛以「大餐」做招徠。說來也是,對少部分有消費能力的人而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高興只要有胃口,哪一天不能吃全套十道菜的大餐呢?他們現在唯一要擔心的,是吃得太好,吃出了毛病。

從前,大餐是一種渴望。無論是中國人的農曆新年,還是西方人的聖誕(聖誕這天原是古羅馬人祭拜太陽神的日子,一樣蘊含了豐收過後休養生息的意思),我們都在期盼一頓過於飽足,因此也遠遠超出消化能力所及的盛宴。這股渴望的重點還不在於食物的質量,而在於其數量所激發的想像;因為它的過度,我們才能聯想到「有餘」、「不盡」乃至於無限。農耕社會太需要這樣的安慰了,因為匱乏與飢餓是恆常的威脅,天地不仁,世事無常,誰都不敢確定明年的莊稼是否一定收得到。這也就是為甚麼農耕社會要比遊獵部落更容易發生戰爭的原因。在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看來,既無恆產,也就沒甚麼是值得捍衞的了;反倒是農耕村落,一天到晚擔驚受怕,深恐花了莫大氣力去維護照看的農畜會被人掠奪搶佔。無論如何,我們是回不去的了。我老說採集遊獵的好處,也不意味着我很渴盼先祖的生活。可是,人類的身體卻始終頑固地留在過去,不管我們活得有多現代,基本卻還是石器時代的基因,跟不上文明演化的步伐。

最近讀到生物學家韋爾斯(Spencer Wells)的《潘朵拉的種子》(Pandora's Seed),裏面講了許多人類進入農耕時代的後遺症,其中特別有趣的一點,是某些現代慢性病出現的原因原來也和改遊獵為農耕相關。比如說糖尿病,韋爾斯引述另一位研究人類基因的專家說:「目前所謂的疾病是由環境所造成的。如果說你的基因原本是在物質匱乏的艱苦環境下開啟,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貯存所有進入體內的養分,那麼當人類社會轉變成以農業為主的生活型態,養分供應變得充足,那麼那些對養分貯存不太在意的人,將會受到(疾病)青睞。」倒不是說採集者和獵人一定比農民吃得糟,而是兩者的食物基本不同。在農耕社會裏面,糖和澱粉佔去食物比例的一半以上;可是人類的基因仍然保有舊石器時代的特色,根本用不着這麼多的糖與澱粉,吃得多也就是多餘了。假如我們仍然每日種地,大量勞動,這些熱量倒還消耗得掉;然而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不動了。

最好的例子是太平洋上的薩摩亞人,這個群島的居民以兩樣事情聞名,一是盛產橫綱級別的相撲高手,二是糖尿病病發率舉世最高。想想他們的先人,有本事在太平洋的巨浪中划着小舟四處打漁遷徙。在那種情況下,惟獨擁有節約型基因,能夠以極低熱量消耗率去劇烈運動的人才能贏得天擇的優勢。再看看他們的現況,日日大嚼午餐肉罐頭(Spam),過着美國人的飲食生活,以其基因之優秀,能不吃出糖尿病嗎?我們出門以車代步,在家享受冷暖空調,甚至可以隨意享用祖先們想像不到的「大餐」,只不過這副身體太過古老,無福消受這所謂的大餐。
Pandora's Se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