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奧更尼斯是古希臘哲學史上有名的怪人,衣衫襤褸,露宿街頭。柏拉圖說他活得像條狗,他老人家欣然同意。他認為偷寺廟的東西沒甚麼不對,吃人肉也不見得犯錯,甚至試過公然在市場上當眾手淫。然而,在其一切奇言異行之中,最酷的還是他的自殺。傳說在他九十歲那年決心赴死,辦法是忍住一口氣,不呼不吸,果然窒息身亡。何等奇詭,何等壯烈,假如這是真事,那麼狄奧更尼斯就一定是人類史上意志最堅定的自殺死者了,竟能以意志違逆身體本能,視死如歸。
難怪當時的雅典人形容狄奧更尼斯是「瘋掉了的蘇格拉底」,因為他實在是蘇格拉底精神的傳人,和這位西方哲學的祖師爺一樣歡迎死亡,只不過手段激烈些罷了。假如說哲學起源於蘇格拉底的審判,我們也可以換個講法,把哲學的開端定在一個人的死上。而蘇格拉底,這位曾經說過「真正的哲學家以死為志業」的至聖先師,他則向後人示範了真正哲學家死到臨頭那一刻所該有的淡定和平靜。
「做哲學就是學習怎麼去死」。出於對西塞羅這句名言的認真,美國「社會研究新校」(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的哲學教授克里奇利(Simon Critchley)花了半年時間,結集古往今來一百九十位哲學家的死亡故事,遂成一部《哲人其萎》(The Book of Dead Philosophers),把一部哲學史活生生變成了死亡學習史。此前他寫過一本備受圈內人好評的《Very Little...Almost Nothing》,亦以死亡為課題,將法國思想家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解釋出一番新花樣。但卻絕對及不上現下這本噱頭十足的小書暢銷。以一位專治當代歐陸哲學的著名學者而言,這本書在市場上的爆紅說得上是奇蹟。理由明顯,因為它確實好玩。
除了狄奧更尼斯,《哲人其萎》還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死亡異聞。例如畢達哥拉斯,晚年得罪權貴,被人追殺,逃到一片豆田之前便止步不行,因為茹素的他寧死也不肯踩到豆苗。沒多久,這位全球中學生都認識(但不一定都喜歡)的大哲就被追兵割斷了喉嚨。中古天主教神學家史各特(John Scottus Eriugena)名動天下,原籍愛爾蘭的他敢在法國國王取笑他「甚麼可以區隔開一個儍子和一個愛爾蘭人?」時,隔桌妙答「一張桌子」,真有叫天子脫靴的氣魄。沒想到卻在收到英國國王召見之後,被他那滿心忌恨的英國學僧用筆刺死。還有邊沁,這位「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其實應該譯作「效益主義」才好)之父,為了追求社會大多數人的效益,不惜犧牲自己,遺言要求人家把他的身體做成木乃伊,其中塞滿稻草,然後將之「坐」在他習用的座椅上,以供後人研究。很不幸,英國人炮製木乃伊的工夫不到家,邊沁的頭沒多久便腐敗發黑,醫生只好取下封存,另以蠟製頭像代替,裝到那具至今依然「健在」的遺體之上。而那顆封藏在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一個盒子裏的真頭顱,則成了學子們百多年來惡作劇的對象。 1975年,有批學生偷走了它,向校方要求贖金。他們指定那筆錢要捐給一個慈善基金,校方無奈,只好依言繳款。最後,依照指示,邊沁首級終於在蘇格蘭一個火車站的儲物櫃中重見天日。沒想到邊沁死了一百四十多年,他還在為人類的利益發散餘溫,造福百姓,真可謂死得其所。
除了少數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聞,克里奇利的生輝妙筆還能昇華平淡,為一些死得很正常的哲學家寫出有教訓有意義的故事。比方說維根斯坦,他曾在《邏輯哲學論》中提到:「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事件:因為我們不會活到能經驗死亡的地步」,非常利落也非常古典的一句話。既然只有生命才談得上經驗,而死亡則是生命結束之後的狀態,人又何懼之有?就在他離世前幾天,維根斯坦還對朋友說:「雖然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我卻從未思考來生。我一切關懷盡在此生,以及我未完的寫作」。克里奇利形容他是「died with his boots on」,可見其言不虛,做哲學做到至死方休,的確無畏無懼。
自蘇格拉底以降,所謂「哲學家式的死法」(philosopher's death)便成了一種了不起的典範,那種安然迎向終局的平和態度不只叫人欽羨,更有一種了悟人生意義後的釋然。尤其在今天這個世俗化的年代,死後世界的永生早已不是人人皆有的共識,信仰抽離,價值虛空;克里奇利以為面對人生終有一死這個終極的「局限」(finitude),「學習怎麼死便是學習怎麼生」。「哲學家式的死亡」便比從前多了一層形上意義,是一個人應該致力以求的目標。只有「好死」,只有死亡面前的坦然,才能證明你果然活過了有意思的一生。偏偏這個年代又是一個最忌諱死的時代,不獨我們中國人,全世界一樣怕死,總是想要活得快樂活得慢,還要發明各種藥物手段來延年益壽。正是坊間太多教人好好生活(同時卻又不談死亡遺忘死亡甚且假裝死亡不存在)的心靈雞湯,克里奇利才想出這麼一個點子,要我們明白只有「死亡才是生命的真正解藥」,甚至可能是其他人生活的解藥。你看,二十世紀「邏輯實證論」大師艾耶( A. J. Ayer)一生光彩,是少數曾經應邀參加內衣設計師派對的哲學家(他還在那個派對上為了名模Naomi Campbell和重量級拳王泰臣發生衝突)。他的遺孀便留下了這麼一句足以載入史冊的話:「自從死了之後,他的人變得友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