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今年初春,與友人遊西湖,行至蘇堤,不禁慨嘆。你看現在中國各大小城市都在搞形象工程,每個地方的官員都想為自己弄一座地標,好流芳百世,結果他們都弄出了些甚麼呢?或許是冠上歐美「新古典主義」大圓頂的三十層高樓,或許是只能遠觀不可近玩的空蕩廣場,又或許是一堆形態拙劣構思陳腐的不銹鋼雕塑。數十年後,假如它們仍然存在,那便是我們這個時代留給子孫的見證了。後人由此乃知,史上曾有這麼一個愚蠢而且品味低劣的年代,財大氣粗,耀武揚威。分明是沐猴而冠,卻以為自己文起八代之衰;難道在中國只要是當官的就一定比較有文化?就可以隨意妝點我們的大好河山嗎?
蘇堤和白堤,這大概就是那個年代的「形象工程」了吧。想當初蘇東坡和白居易純粹是為了造福百姓,不意竟留下了萬古稱羨的勝景,大家由衷喜歡這兩座堤,也由衷喜歡這兩位絕代文士。可惜風流總被雨打盡,俱往矣,那樣的地方官那樣的時代。
的確,中國人都愛蘇東坡。他仕途多桀,輾轉去過不少地方,雖然是貶官而至,但每個地方的人都當做是榮幸,搶着和他扯關係。例如東坡肉,人人都曉得這是杭州名菜,其甘腴光是想起來都要流口水;可是我卻曾在湖北嘗過另外一種做法的東坡肉,其特色是沒有那麼甜,而且放了不少冬筍和菠菜。當地人告訴我這才是正宗原版東坡肉,尤其那冬筍的「冬」和菠菜的「菠」,加起來不正好是「東坡」嗎?
這些民間傳說固然不可盡信,其實就連蘇軾自己叫好的東西我也是半信半疑的。比方「玉糝羹」,那是他的兒子子過發明的一道食品,他認為「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知人間絕無此味」;而且還賦詩一首:「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海南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說得如此厲害,這「玉糝羹」到底是甚麼東西呢?原來就是用山芋和米煮出來的粥罷了!所謂文人大話,莫過於此。雖然我從未嘗過,不敢說它不好,但單憑常理而斷,一碗山芋粥再怎麼美味也不至於去到「色香味奇絕」的地步吧。然而文人之所以能當美食家,除了是能夠把大家吃得到但說不出的滋味寫得淋漓盡致之外,就是靠這怎麼講都講得通的本事。而蘇東坡正是一個典範。
蘇軾當然是位知味食家,可是我懷疑他所稱頌的好東西常常只是他一份好心情的反映。就拿這「玉糝羹」來說吧,當時他身在海南島,貶官已經貶到天涯海角山窮水盡的境地,而且島上沒甚麼肉吃,最多就是老鼠蝦蟆蝙蝠,照理講他應該是很受不了的。然而他還是能夠苦中作樂,就地取材與愛子一起把當地人的主食山芋變成「人間絕無此味」的「玉糝羹」。蘇東坡一輩子去到那裏都能找到美食,並不在於他的食緣太好,而在於他的曠達。有河豚的時候他說河豚好;只剩下豆子了,便用沙瓶煮出「更識人間有真味」的豆粥。這位老饕之祖為我們示範了美食家的真義:不必只求罕見的山珍海味,也不必工藝繁巧的盛宴,只要樂天達觀,顛沛必於是,造次必於是,甚麼野菜粗糧都能變成人間至味。所以他那一大批談論美食的文字才能廣受文人歡迎,因為歷史上際遇不好生活潦倒的文人實在太多太多,大家都想學到這種廣闊的胸懷和胃口。
我們廣東人認同蘇東坡,多半是因為他這一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做嶺南人」。其實廣東還有另一樣好東西叫他着迷,那便是蠔。試過這海岸美味之後,他特地寫信給弟弟蘇轍,提醒他千萬別讓朝中眾官知道嶺南還有此等天珍,否則他們恐怕要搶着貶謫南遷,到時候生蠔有限分甘者眾,那就大事不妙了。
2010年12月31日星期五
梁文道:美食首在心態(蘇東坡二之二)
2010年12月24日星期五
梁文道:文人(東坡二之一)
【飲食男女】首先我要恭喜同文劉健威兄,今年出版的《港澳米芝蓮》指南裏頭,他有一家餐廳入選特別推介,還有另一家更榮獲一星,很不容易。這讓我想起二年前《米氏指南》剛剛登陸的時候,他好像還批評過這幫外來客不懂本地飲食文化呢。然而最近他卻感到《米氏指南》已經漸漸了解香港實況了,並且發現《米氏指南》的標準常常遭人誤解,頗有替之申冤的意思。開個玩笑,這到底是因為他了解了米芝蓮,所以米芝蓮也終於了解了他呢?還是倒過來,是米芝蓮發現了他,於是他也現了米芝蓮的奧秘?
為甚麼美食家多半是文人?那是因為「文人多大話」,別小看他手上一管禿筆,底下卻能流出五彩異色,怎麼說都好聽,怎麼講都有理;那怕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讀者也還是能夠同情和接受。當然啦,我這可不是在消遣健威兄;恰恰相反,我真覺得他三年前三年後寫過的評語都在理,也真覺得《米氏指南》有長進(更何況健威兄今年在發表感言早已申明利益:他是以星級老闆的身份談米芝蓮)。更要緊的是我其實正想恭維他,因為他讓我想起了蘇東坡。
蘇東坡好吃,人盡皆知。傳說第一個把「饕餮」從負面轉成正面意義的就是他,第一個以「老饕」自稱的也是他,根據是他作了一首《老饕賦》;「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可見這位中華第一美食家的名號是絕不虛傳的。你看「東坡肉」,全世界除了中國,除了蘇軾,恐怕再沒有第二個國家會以一位文豪的名字去命名一道菜了。我們幾時聽說過「歌德香腸」、「沙翁布甸」與「芥川龍之介拉麵」呢?由此乃知中國文化與飲食的關係是何等地情深意重,令人感動。
同樣地,中國文學談到食物的篇章之多,亦是舉世稱冠。吃到一樣好東西,以詩記之;人家請你吃了一塊頓飯,也要以詩記之;甚至將要請人來家裏吃頓飯,還得事先寫首詩介紹自己準備的菜譜。中國文人怎能愛吃到這種地步呢?比方蘇東坡,有一回他得了砂眼,人家告訴他不能吃「膾」(魚料理),結果他寫了一篇文章表達內心的掙扎:
「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膾,予欲聽之,而口不可,曰:『我與子為口,彼與子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廢我食,不可!』子瞻不能決。口謂眼曰:『他日我痁,汝視物,吾不禁也』。」
簡單地講,他的意思是因為眼疾而戒魚,嘴巴就要很不高興了,覺得蘇東坡偏心眼睛,竟然為了雙目而限制口舌。然在他這番假想的對話裏面,嘴色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建議,那便是日後如果得了瘡疾,嘴巴不能隨便吃東西了,它也不會逼迫眼睛不准看東西。結論自然是蘇東坡可以照樣吃魚。
大家所以喜歡蘇東坡,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他寫了太多這類無聊東西,就連吃不吃魚,都能弄一段眼睛和嘴巴的對話出來,其品性躍然紙上,真摯可愛,十足一個老頑童。
2010年12月18日星期六
梁文道:道德滑坡(精英與榮譽之三)
【觀念】《人民日報》旗下的《人民論壇雜誌》最近做了一個調查,發現受訪的黨政幹部竟然有45.1%覺得自己是「弱勢群體」。分明是大家眼中的精英,為何會有弱勢群體的委屈?許多論者已經正確指出中國人人皆弱勢的理由,把它歸結到權力扭曲等種種深層原因。我只想再補充一點,那就是聲望的作用了。誠然,官員幹部、富商白領,乃至於大學教授,他們全都是一般人心目中的社會精英。可坦白說,今天在中國當一個精英的滋味實在不太好受,只要上網隨便一看,辱罵精英的粗言穢語處處可見。
既然「精英」成了一個罵人的髒話,你說他們願意承認自己是精英嗎?且想像一位官員下鄉探訪,沿路陣仗儀軌很是威風,村民滿臉堆笑甚是恭敬;但他難道不曉得眼前笑臉背後的心思嗎?民間傳說「官無不貪」,這幫人會不會也用這種目光看我呢?「官在人情在」,要是我退了下來,他們還會對我這麼好嗎?白天,人人對我哈腰欠身,局長前處長後;夜裡,論壇上到處都是斥罵官員幹部的壞話。如此精英,豈不弱勢?
新中國原來就有反精英傳統,富人商家固然有走資奸贓的歷史嫌疑,官員幹部理論上更全是為人民服務的人民公僕,所以一套規範精英言行的規條文化,始終不能名正言順地建立起來。明明具有精英的權位和實力,但又不必配上精英的榮譽;這些精英只知以華車美服裝點自己的身份(正如以『精英』為對像的媒體,總是不停兜售更多更貴的物質),卻不曉得真正讓人尊敬的東西遠在物質之外。
我不是在勸大家別再喝罵精英,更不是要為精英的弱勢尋找歷史根據。恰恰相反,我期望的是精英群體能夠正視己身重責,做回精英該做的事。我們平常看國際新聞,時能見到一些政壇人物因為家屬的負面新聞而黯然下台,或者至少為政途抹上一層暗影。於是有些老爸當官的子女在闖禍後立刻逃遁,生怕別人查出他的底細,連累親人。可是到了中國,這些官二代竟臉不紅氣不喘地主動招出「我爸是李剛」、「我叔是XX」。
再往後退到更基本的層面,中國人向來講究「家教」,即便父母並非精英,子女也該擔憂自己的言行會不會讓人笑話「沒有家教」,不能一時犯錯而侮辱雙親名聲。在「我爸是李剛」這類事件裡,我們看到最典型的「沒有家教」。說到家教,我一直以為,那怕是殺人放火的汪洋大盜,回到家也不致於教孩子致富之道是打劫;那怕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貪官,恐怕也還要教子女是非曲直的常道,不欲其見己身之不端。在這樣的社會裡面,縱使治安不靖,縱使人倫敗壞,但那倫理的標準到底還是在的,對錯的區分也還是大家都懂得的;問題只不過在於倫常失效,很多人已經不再拿它當回事而已。我擔心會不會有一天,一個罪犯告訴孩子:「兒呀,好好讀書是沒指望的,想辦法偷騙拐搶才能做到人上人」;一個貪官教誨親兒:「做官最要緊的是陽奉陰違,下手夠狠;好處不拿盡,老大徒傷悲」。要是真有這一天,那便是道德的大滑坡,社會規範的大顛覆了。
面對精英二代的斑斑劣跡,我更關心的問題是,他們究竟是怎麼教出來的。
2010年12月17日星期五
梁文道:食以詩傳
【飲食男女】台灣文友過港,我請他們上一家外省館子吃飯。老闆出來招呼兼報喜:「今年我們又蟬聯米芝蓮一星了,這是下午公佈的新消息」。大家自然舉杯道賀,一邊替他高興,一邊期待接下來的好菜名莫虛傳。我約略介紹一下來客給他認識,正說到某先生是本地不可多得的好詩人,他的笑容就立刻頓了一頓,似乎想到些甚麼很重要的事情。
這種場面我見多了,因為介紹某人是位詩人實在是很不合時宜的一件事,令人尷尬,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對。你說他是該裝出一個誇張的表情,大叫「哇!詩人呀!失敬失敬」;還是乾脆笑出聲來呢?詩人?這也算是一種職業嗎?搵幾錢一個月呀?今時今日還帶着個詩人的頭銜行走,豈不活該遭白眼?
如果你是「名人」就不同了。且看這家館子,包房裏放了多少名人留影,別說本港高官富商,就連外地政壇的頭號人物也在所多有。而且老闆剛剛才為我們一一簡介過這批照片的來歷,不只喜形於色地憶述當時情景,同時還爆點小料低語下周還有誰要過來云云。所以,我很合理地預期他會馬上做出我見慣的那種反應。
對不起,我錯了,是我把人家看扁了。沒想到這位老闆接下來說的竟然是:「詩人?太好了,我很愛讀詩的。對了,梁先生,你認識北島嗎?」我非常高興地回道:「認識,認識,怎麼啦,你喜歡他?」。老闆的表情興奮得好像拿了米芝蓮三星一樣:「太好了!太好了!我最崇拜的漢語詩人就是北島,他的詩真是太了不起了。梁先生,你能不能請他過來吃頓飯呢?不,是我請。我一定好好招待!」。經過我再三保證一定會找北島過來之後,他才滿意地離去。
後來大家都說這位老闆真難得,平日親自下廚忙得滿頭大汗,閒暇居然還有興趣讀詩。再談下去,便發現這非但不是奇聞,而且還是理所必然的正常現象。為甚麼?你想想看,中國自古以來最有名的美食家都是些甚麼人?蘇東坡、李漁、袁枚……,這全都是大文豪呀!文人並不天生會吃,可他們會寫。一般人所說的「好有口感」或者「啲味道好豐富」,到了他們筆下便成五彩繽紛曼陀羅;凡是你怎麼形容都形容不了的味道,他們都能調動起一支語言大軍,將它說得天花亂墜繁華似錦。有時候寫出來的文章甚至要比做出來的真菜更叫人垂涎。
已故蘇州作家陸文夫就是一位現代樣板,他會吃會寫,多少人就是因為看了他的作品方知蘇州菜博大精深,非一個「甜」字可解。在他最有名的中篇小說《美食家》裏便有如此一段:「魚巴肺湯所以出名,那是因為國民黨的元老于右任到木瀆的石家飯店吃了一頓,吃後寫了一首詩,詩中寫道:『老桂開花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歸舟木瀆猶堪記,多謝石家魚巴肺湯。』從此石家飯店出了名,魚巴肺湯也有了名氣。有些名菜一半兒是靠怪,一半兒是靠吹」。
說到于右任,我想起「泉章居」門額上那三個大字,幾十年了,大家每次說到「泉章居」都還要提起這三個字乃于右任親筆墨寶。只可惜現代詩人已不作興到處題詩,連吃頓飯都要以詩銘記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否則你想像一下,要是北島真的來過這家菜館,真的覺得她菜好,還真的為她賦詩一首,最後北島還真拿了諾貝爾文學獎。到時候這家人的米芝蓮也就只不過是錦上添花了,因為後人只會記住她是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都寫過的名店。
2010年12月16日星期四
梁文道:貴族的規條 (精英與榮譽之二)
【觀念】自古以來,各個社會的精英都享有大小不一的特權;但是這種特權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就以英國為例,去過劍橋和牛津的人大概都見過他們紀念二戰陣亡校友的碑誌,那裡頭有多少年華正茂的青年呀,本來等著他們的,是美好的人生前景,其中更不乏父蔭廣被的權貴之後;然而戰火一啟,他們卻要率先參軍,在長空與怒洋間抵抗納粹,終於為國捐軀。
這正是古代貴族傳統的最後霞光,那些貴族平日養尊處優,接受平民獻稅納貢,戰時則得挺身上馬,迎敵護國。請注意,這種傳統沒有中西之別,我們的「士」甚至要比這些歐洲貴族還古老。既然你享受了那麼多,憑甚麼你不用付出?
這不只是種赤裸的交換,它還演化成了榮譽的一部分。任教於普林斯頓大學哲學系的著名倫理學家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在其近著《榮譽規條》(The Honor Code)中定義榮譽為「值得尊敬」,因此當我們說一個人是「尊貴的」或者稱他「有榮譽」的時候,意思就是他具有值得尊敬的品質。那種品質往往具體表現為一套規範、一組規條,凡是享有榮譽的人都該盡力遵從這套規條,而且做到最好,視之為生死攸關的頭等大事。那都是些甚麼樣的規條呢?舉個例子,英國紳士階層一向被認為是有榮譽而且值得尊敬的,身為紳士,他就應該誠實不欺,保護弱小,尊重婦女、言行得體……假如他完全達到以上標準,那麼他才是一個真正值得尊敬的紳士,不辱家聲,也不負他人的尊重。
假如有人指控他違犯規條並且全都屬實的話,那麼他就應該要感到羞愧了;要是他人的批評純乃無中生有的誹謗,那麼他就得奮力捍衛自己的榮譽,甚至不惜決鬥(其實歷史上大部分的紳士決鬥都和榮譽受到冒犯相關,而不是通俗劇中常見的感情糾葛)。
看似卑之無甚高論,阿皮亞對榮譽的定義卻點出了一項關鍵的區分,那便是榮譽與尊敬的差異了。榮譽是獲得尊重的倫理前提,是一種讓人欽佩的品質和素養;但尊重卻不一定要依賴榮譽,因為一個人大可以毫無榮譽但又仗勢要求他人的尊重。沒錯,財富、權力甚或直接的暴力都能脅迫他人對你折腰,但你應該曉得這個不叫做榮譽。「士可殺不可辱」;中國古人對精英榮譽的講究甚至更加嚴苛,哪怕是到了別人根本看不見你在幹甚麼的境地,君子仍要「慎獨」。
然而,從「我爸是李剛」到一連串精英後代惹出的禍事裡頭,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番完全不合理想的景象。今天這批中國精英不講究榮譽,但卻期待尊敬;他們擁有配得上精英身份的財富和權力,但卻不具備精英引以為榮的品質。
2010年12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出家人
【牛棚讀書記】可能是電視劇看得太多了,有些朋友打算出家的時候,他們的家人會覺得很不可思議,紛紛追問是不是有甚麼事情想不開,是不是精神上出了甚麼毛病應該看看醫生吧;「何苦」,則是他們最常用的兩個字。他們大概以為想出家的人多半是生意失敗了,婚姻破裂了,家人全部死光光了,然後出家孤守青燈過上比從前更苦的日子,夜夜咀嚼自己那失意的前半生。然而喬達摩教導我們離苦得樂,出家如果不是為了快樂,那就真是何苦要出家了。
真空法師就是一位快樂僧伽的典範,○七年我在一行禪師的禪修營上見到她,七十歲的老婆婆卻一副不知老之將至的架勢,笑咪咪地指導大家一邊唱歌一邊動作,一室人平均年齡四十開外,一下子好像全都回到了幼稚園,如此天真,如此放鬆。今年一行禪師率領梅村僧團六十多人再度訪港,在灣仔平常開演唱會的場地上演講,台下冠蓋雲集萬人聳動,台上是兩排站開的棕袍比丘比丘尼靜靜微笑。追隨一行禪師達五十年之久的真空法師無疑是僧團裏的老輩,但個子矮小的她夾在其他法師中間,樸素內斂,面帶淺笑,竟然一個聽話小學生似的,很不顯眼,卻又神奇地出眾,可愛而慈悲得令人想一把抱住她,和她傾訴甚麼都好。奇怪一個老人怎麼能老得這麼美好?
報紙上都說了,今年參加一行禪師禪修營的名人特別多,其中不乏高官公務員,例如我的朋友劉細良。他後來告訴我,其中一夜他在營房裏隨意翻閱真空法師的自傳《真愛的功課》(禪修營內可以看書嗎?這好像不合規矩吧),一翻就翻到法師至友一枝梅自焚的故事,結果他感動得立刻哭了出來。這位一枝梅可不是香港民間傳奇中的「怪俠一枝梅」,而是四十多年前一位越南女青年,她自焚籲請越戰雙方停火,乃當時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一枝梅出殯那天,送葬行列連五公里都不止。
然而一枝梅並不是彼時唯一自焚的越南佛教徒,大家應該還記得那幀有名的照片,烈焰中一位越南比丘禪坐不動,是越戰中最憾人的影像之一。有些人驚訝這位比丘禪定功夫之深,髮膚俱焚,他卻安然穩當,在場見證更說他臉上猶見一抹笑意。也有些人奇怪出家人怎可如此激進暴烈,自焚難道不算殺生?我讀《真愛的功課》,方知當年越南僧人自焚殉身者在所多有。而這種行動不可以一般報章用語形容為「自焚抗議」,因為他們並不是在對抗誰;相反地,這是出於慈悲,希望感動交戰雙方放下武器,莫再造業及傷及生靈。假如好戰鷹派渴飲鮮血,我且割肉相餵,直至舉身天秤,只求雛雀無恙。
可惜這種捨身精神並不能感動所有人。美國支持的南越政權固然放不過這批佛教徒,喜歡把他們丟進監獄裏去;後來的共產黨照樣把他們投進獄中,甚至更毒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長老。一行禪師的弟子們曾經在燒焦了的戰場上救傷收屍,他們用竹桿舉起一面小小的旗幟,想兩邊的槍管將它當做暫時停火的記認。不過對這兩種對立的意識形態而言,停火只是一種背叛,要求停火的人全都是可疑的叛徒。不管美軍和越共有多大的分歧,在這一點上他們倒是找到了共識。
據說第一個把「 engaged Buddhism」中譯為「左翼佛教」的就是一行禪師,但他在六十年代左翼主導的美國進步圈子裏也不是到處受歡迎的。理由是他主張越戰兩派同時止戰,以蒼生為念。許多最「進步」的美國左翼認為這等於叫越共也不要再打了,而越共要是不打,那豈不等於幫了美軍大忙,所以結論是一行禪師等人乃「親美佛教徒」。沒錯,「進步」份子也主張和平,但這和平是美軍和平撤退,北越卻不妨持續進攻,以社會主義「和平解放」全越南。這讓我想起了四十年後布殊攻打伊拉克時的名言:「你要不是站在我們這邊,就是站在他們那邊」。佛法教我們不殺生,佛法教我們放下二元對立的執念,這都不必然是很複雜的教導,但是極右的布殊和當時極左的「進步青年」居然都覺得不殺人是個很難懂的道理。佛教雜誌《 tricycle》最近刊出了一篇回憶文章,追記那年頭一行禪師巡迴美國的往事,文章裏提到禪師曾經很不客氣地質問「美國和平運動為何欠缺慈悲心」,弄得一眾花樣青年很尷尬。是呀,慈悲就是這麼困難。
真空法師的自傳有一筆可堪註腳。話說 1967年,南越政府派人暗殺五位「佛教青年社會服務學院」的同學,唯一倖存者報告,殺手開槍前曾經說過:「對不起,我們要殺死你們」。死去的四人全是法師好友,不少人要求她在喪禮上的輓詞中譴責兇手。法師思忖:「根據佛陀的教導,人不是我們的仇敵。誤解、仇恨、嫉妒和混亂才是我們的仇敵」。於是她在輓詞裏特別感謝殺手說的那句「對不起」,因為這句「對不起」,說明了殺手的無奈,因為「如果他們拒絕了殺人的任務,他們自己就會被殺」。最後,她說:「這就證明了你們不是甘願殺害我們,而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迫於無奈的。我希望你們有一天也會參與我們的和平工作」。連殺人犯都要感謝,你說慈悲難不難?
真空法師這番話又讓我想起了她的導師。越戰過後,一行禪師隨即投入救助船民的國際工作。大家曉得,南中國海上有不少海盜,他們會劫掠難民,甚至狠心殺人,事後將屍體統統丟進大海,剩下一艘狼藉空船孤獨飄泊。每回收到這類消息,禪師的夥伴們都會非常傷心。有一次,大伙越說越生氣,其中一人憤恨不平地喊叫:「我要殺了他們!」禪師聽完大家的話,平靜地說:「沒有人天生下來就是海盜,他們也曾經是可愛的小孩,他們也曾經和你我一樣,一定是環境迫得他們走上這條路。真是可憐啊」。
○七年我第一次聽禪師開示。坦白說,他實在不像一個太會演講的人,語氣平淡,沒有起伏,沒有節奏感,音量也很小,內容尋常得不得了。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全場千人,不少頭臉,個個見多識廣;但就在那一刻,大家都被震住了,被台上這個身材瘦弱個頭不高的長者震住了。我知道,因為我自己就被徹底震懾了。身為一個靠嘴巴謀生的人,也聽過無數精妙演說,我以為自己懂得一點點說話的藝術,可是我還未曾見過這樣的演講。禪師說的道理實在是太平凡太簡單了,正如「不要殺人」「不要憤怒」一樣簡單。但是為甚麼這些話由他說出來,就變得這麼有道理這麼可信呢?對呀,一加一等於二,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這分明都是真理,我怎麼就從來沒想到過呢?當下我便醒悟,關鍵不在這些道理,不在講辭的謀篇用字,也不在講者的腔調和音色,更不在他的相貌身軀,而在這個人本身。到底一個人要做過甚麼,經歷過甚麼,才能變成這樣的人呢?慈悲的力量如此巨大,看似困難,起點卻擺在面前,問題只是你走不走這一步而已。
那些朋友為甚麼想出家?那回親眼目睹奇蹟,我有些明白;做人就該做這樣的人呀。
2010年12月10日星期五
梁文道:我爸是李剛(精英與榮譽二之一)
【觀念】在「我爸是李剛」那件事剛傳出來的時候,我曾經問過自己一個很傻很天真,而且絕大部分中國人都會笑我不合時宜不懂事的問題。那個問題就是假如那天晚上,那位在河北大學飛車撞死人的年輕男子一出事之後,馬上下車查看情況,然後說的不是「有本事你告去,我爸是李剛」,而是「大家趕快幫忙救人,一切責任我承擔,因為我爸是李剛」,整件事的走向會不會有甚麼不同呢?
這種假想既愚蠢又無聊,因為它不只不實際,甚至超現實。在大家的印象裡頭,現實是大多數有個官爸爸的孩子大概都會闖禍之後走「有本事你告去,我爸是李剛」這條路。不單「我爸是李剛」之所以成了2010年的關鍵詞,並不在於它太過特殊太過罕見,而在於它具體而微地凸顯了今日中國人對精英群體的印象。換句話說,「我爸是李剛」這件事一點也不稀奇,它只是來得特別戲劇,引人注目,容易記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0月20日,一位在西安上大學的「富二代」開車撞倒一名女子,他見後者沒死,乾脆再捅八刀把她殺死。理由是怕「農村人麻煩」。11月28日,亞運女子網球冠軍彭帥的母親在進入賽場觀賽的時候,被志願者要求打開包包檢查,結果她直接賞了志願者兩巴掌,同時說道:「我女兒是彭帥」。12月5日,一位穿著假警服的男子先是開車撞倒一位老人,然後再下車痛打那位老人和她的女兒,還邊打邊說:「我有的是錢,我打死你們,我把錢給你們」。事後有媒體報道這位男子原來也很可能是官二代……。
運動名將也好、富人也好,他們和官員都是一般人心目中的「精英」。「我爸是李剛」言猶在耳,短短一個月內就接連出了這一串與精英有關的事件,似乎更加證明了主流印象的正確;精英和他們的家屬及友人果然都是仗勢欺人之輩。既然如此,我怎麼還能假想一個精英權貴會在惹禍之後主動承責呢?
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想像中的那句「一切責任由我承擔,因為「我爸是李剛」其實也很符合「常理」;只不過它和真實情況中的「我爸是李剛」依循的邏輯不一樣。後者的因果關係是因為我爸當官,所以你拿我沒辦法;由於我爸是精英,所以我可以不負任何責任。而前者的道理是因為我爸當官,所以不能丟人也不能連累他;由於我爸是精英,所以我不只要負責,甚至還要做出一些遠超正常責任範圍的事。
我這麼想真的很荒謬嗎?
2010年12月3日星期五
梁文道:處處為家處處客(二之二)
【飲食男女】無論鹹甜,客家擂茶在廣東和台灣起碼還真是一種可以喝的飲料。雖然我不算太好這口,但偶爾嘗嘗也別有風味。於是那回我在馬來西亞,一位開餐館的客家朋友說中午請我「吃」擂茶時,我就已經覺得有點奇怪了。明明是用來喝的東西,她怎麼說「吃」呢?就算把飲茶說成「吃茶」,這茶也不能當午飯呀?結果我看到她取出一盤豆乾、花生和蝦米,典型的鹹擂茶作料;再見她取出一大盤切細成絲狀的清炒雜菜,最後更端出一鍋白中點綠的米飯。然後她說:「吃多少飯自己放吧」。我非常愕然地問:「不是說吃擂茶嗎?」,她點一點頭,答道:「是呀,這就是擂茶呀。啊!對了,我忘了茶,你等一下」。接着她又捧出一大碗綠色的液體,「嗱,茶在這裏,你喜歡倒進飯裏就自己動手好了」。
原來新馬印尼等地的擂茶是這個樣子的,主角是加了斑蘭葉的白飯和各種乾爽的菜豆,那一盤花生豆乾等擂茶料則是用來拌飯添味的,香飯、菜絲和拌料攪混之後自然就是一頓飽餐。至於那缽擂茶,又不過是伴食的飲品,也能倒進飯濕着吃。原來南洋的擂茶不是茶,卻是種食品,原理就跟肉骨茶不是茶一樣。儘管這個新體驗十分震撼,但經過了肉骨茶和「芽菜雞」的教育之後(「芽菜雞」不是用芽菜烹雞,而是一碟芽菜一碟雞的統稱),我已能逐漸適應南洋華人命名食物的特殊方式了。何況這碗擂茶飯還真不爛,清新爽口,菜香鮮甜,忒是熱帶佳品。
如果光看這碗幾近素食的擂茶飯,你怎能猜得出它是客家菜?因為大家心目中的客家菜應該是又油膩又重味的,而油膩厚重據說是客家人樸實單純的性格反映,也是他們勞筋挫體的生理需要。當然,在知道這是道客家人食品之後,你還是可以事後孔明地附會許多道理,說它材料簡單製法容易正是客家人儉樸的風格,又或者說它適應氣候擅用土產是客家人靠山吃山的本色。可是不客氣地講,這全都是廢話;除了現代人利用全球物流技術輸入各地物產之外,自古以來有哪一個社會不是靠山吃山?
從廣東海豐到台灣苗栗,再到大馬古萊,一碗擂茶從鹹變甜,最後更成了米飯,雖然都叫擂茶,可它們的內容和角色都大有不同。這段歷程恰好說明客家食制的複雜多變,根本談不上何謂正統。我們平常總喜歡把一種菜系和一種民族性的傳說聯繫起來,一方面試圖把五花八門的食品統一在一個族群的名號之下,另一方面則力求在那每一道食品中解讀出該民族的特質。所以當香港人在想到東江菜的時候,才總會聯想起甚麼「刻苦耐勞」等一堆所謂的客家民風,然後再把東江菜的「大件夾抵食」視為「刻苦耐勞」的證據。但是就在這碗擂茶飯面前,不只一套具有統一格調的客家菜風格說不通,就連將民族性和食物配對起來的「民族食物詮釋學」也都遇到困難了。
「民族食物詮釋學」是我杜撰的詞彙,它指的就是那種用一個族群的食物去詮釋該族群特質,或者反過來戴上一副有色眼鏡,以一個族群特性的傳說去認識他們一切飲食的敍述。這種敍述通常都是循環論證,怎麼說都說得通;而且它很常見很好用,我們每一個談吃寫食的人都難免說過類似的東西。客家菜正是示範「民族食物詮釋學」的典範,因為客家菜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太過固定,而客家人的性格也似乎人人清楚,於是一說客家菜就非得搬出一連串僵化的詞語不可。
這時候,請吃一碗擂茶飯,它不只顛覆了客家菜走到那裏都一樣的印象,也顛覆了客家菜很濃膩的味覺記憶。就和客家人中也有好逸惡勞的傢伙一樣,客家菜裏也有山家清供的淡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