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8日星期五

梁文道:葵的消失

【飲食男女】中國名山麗景數之不盡,於是我們很容易就會產生一種幻覺,以為它們由古至今都是旅遊勝地,渾然不覺這些自然風光原來也是歷史的造化,有些會被淘洗淹沒,有些會被後人發掘。

比如張家界和九寨溝,對今天的香港旅行團來說,這兩個地點大概要比華山還熱門;可是回到兩百年前,張家界的名字說不定許多人連聽都沒聽過呢。更極端的例子是千島湖,數十年前它根本不存在,因為這是一座水利工程形成的人工湖。另一方面,有些名山卻莫名其妙地降了格,原來是無人不知的「國家級景點」,現在則成了地方上的遊覽好去處。就拿浙江天目山來說吧,魏晉以來就吸引了無數騷人墨客,李白蘇軾更曾為它賦下千古名作。在那長達一千年的中國「中世紀」裏,它的地位恐怕要比黃山還高;不過,如今去天目山遊玩的旅客數量又怎比得上黃山呢?還有一些地方乾脆是徹底淪落,變得寂寂無聞,只餘最專業的訪古癖才會不辭勞苦地覓其芳蹤。

名山若此,名菜亦然。

前兩天重讀汪曾祺先生散文,有《葵•薤》一篇。汪先生很好奇古詩裏頭時常提到「葵」,並說它可以拿來做羹,是種很常見的好蔬菜;但到底甚麼是「葵」呢?只知道它肯定不是向日葵,也不是秋葵和蜀葵,因為這幾種植物好像都不太能夠下湯。終於,他在清人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與《植物名實圖考長編》裏頭找到了答案,原來「冬莧菜」就是「葵」。四川、江西、湖南和湖北等地還很流行冬莧菜,而且就是取葉做湯,吃起來像蒓菜一樣滑利,正如古人形容。

那麼「冬莧菜」和我們廣東人常吃的莧菜又是不是同一回事呢?恰巧我也有吳其浚這兩部書,是台灣出版的精裝小開影印本,但翻遍家中而不獲。於是我又上網搜尋,似乎也看不見兩者關係的佐證。最後我在明人朱橚的《野食》裏分別找到莧菜與「冬葵」的圖錄,發現它們的吃法都是採葉水煮,口感也極其相似,只是樣子長得不太一樣。

先撇開「葵」與莧菜究竟是不是同一回事這點不論,引起我注意的其實是朱橚說「冬葵」葉乃「百菜主」這句話。因為汪曾祺先生引述吳其浚,也說他「把葵列為蔬菜的第一品」。不只如此,更早一點,元朝王禎亦在《農書》稱「葵」為「百菜之王」。既然古人這麼喜歡「葵」,老在詩文裏稱頌它的美好,後人又怎麼會幾乎忘記了這種菜的存在呢?汪先生嘆道:「不知怎麼一來,它就變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綱目》中已經將它列入草類,壓根兒不承認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夠慘的!」。的確,別說今天的中國北方很少人知道「葵」,哪怕是還在吃它的南方人也往往視之為「野菜」(事實上,香港鄉郊道旁也能見得它的蹤迹),而非大規模種植大規模銷售的農產;從前它卻曾是整片神州大地最常見的百菜之王呀!

汪先生猜這是因為白菜取代了「葵」,將它擠下了歷史舞台。可是在我看來,這個解釋還不足夠,我們更應該追問白菜之所以代替得了「葵」的原因。想了半天,我只能說這是人類口味的變化。比起「葵」的潺滑,今人更欣賞白菜的爽脆;比起古人水煮熬湯,現代人更喜歡大火炒菜。你一想到蔬菜,首先聯想到口感是軟滑還是鮮脆呢?這麼一問,答案大概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