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0日星期六

梁文道看梁文道

梁文道近兩三年開始學佛,觀照內在,學習放下我執。執念是尋求超脫最大的緊箍咒,早在學佛以前他就自許,只想當文化史上一個注腳似的人物,重要但無名。

這幾年一直陸續有機會跟梁文道見面做訪問,從來不擔心問題拋出去沒有回應。他像百科全書一樣,涉獵廣泛,政經文教無不關心,更重要的是他不吝分享看法,條理清晰,按字逐句打出來即成文章。

一個人的身分原來可以那麼多重,梁文道很難用短短的簡介來介紹。他是評論人、文化人、媒體人、專欄作家……談書本、戲劇、音樂,也談社會運動、環保、愛滋病等課題,人稱“文化百足”。他關心兩岸三地文化發展,衣著打扮多是黑白搭配,是以又被稱為“文化教父”。

近年來,他在中國得到高度關注,書本狂銷,演講之處全都擠滿人,有文化人稱之為“梁文道現象”,香港作家馬家輝就曾自創“梁文道-lisation”(梁文道化)一詞。更有人說2009年是“梁文道關注年”,媒體的鎂光燈、人們的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

梁文道17歲開始寫專欄,2003年起與鳳凰衛視簽約,做《鏘鏘三人行》節目而廣為人知。2009年在中國推出《常識》、《噪音太多》、《我執》、《讀者》四本書,大受歡迎。最高峰時期,他同時寫11個專欄,主持4檔電視節目,天天都可以見得到梁文道。

梁文道逼視梁文道

“我被人過度信任,被人過度需要,我無能為力,我該怎麼辦?”

寫了20多年,雖然他不是一夕爆紅,但所有變化都在10年內發生。10年前他過的是典型香港文化人的窮日子,書買不起,在家吃泡麵度日。從一篇訪問中看到,他有一陣子實在不知道寫什麼賺錢好,於是寫了幾回連載小說,標題叫做《鹹濕黃飛鴻》。

然而,現在的梁文道變成文化界的明星,連帶身邊的人對待他的方式也不一樣,招待的規格不同,對他的期待也不同。梁文道坦言,自己一開始非常不適應,自己學佛可能跟這事情也有點關係。“我覺得媒體人想要對社會有影響,出名好像是要付出的代價。”

因為寫作,同時又上電視台做節目,人們覺得他很熟悉,也很立體。名氣的後果就是人們對他的過度想像。“如果你只出鏡,不寫東西,或是你只寫東西,不出鏡的話還好,但我兩樣都做的時候,他就覺得對你的了解很立體,非常了解梁文道這個人。人們會有很多的投射,會覺得應該要對你有很多想法。或許很愛,或許很恨,或許很喜歡,或許很討厭。”

但他們所想像的人不是梁文道本人。

人生導師的困惑

名氣帶來的壓力,還不僅止於此。他在中國碰到很多年輕人,將他當成人生導師一樣,經常寫長長的電郵給他,請教問題。“我看得出他真的有很大的問題,需要別人幫忙。但是問題是我每天收到過百封電子郵件,我不可能去很詳細認真地用同等的態度來對待他。這會讓我不只覺得失禮,而且覺得辜負了這麼一個年輕人。”

此外,中國很多無助的老百姓會把媒體人當作上訪的對象,甚至將他們當成是政府,祈求得到他的幫助。例如請求幫忙取回強拆掉房子的那塊地,或是幫某個死去丈夫的人爭取更多的賠償。

梁文道面對這些成名帶來的壓力不無苦惱。“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好無能為力,我被人過度信任,被人過度需要,我無能為力,我該怎麼辦?我怎麼樣可以既真誠地對待他們,同時又不要傷害他們。我覺得非常難過。”

他也很不喜歡成為VIP之後所受到不同規格的待遇,別人對他特別客氣,去任何地方都有後門可以進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相反平常人家認得你,跟你聊天,我覺得反而還好。雖然偶爾常常有侵犯私隱的。”

梁文道舉例,某次他在香港搭地鐵,碰到幾個中國遊客將他認了出來,用手機近距離拍他,並且一面錄音說:我現在看到梁文道……“就好像我不存在,好像我是佈景一樣。”他回想那場景,自己也覺得好笑。

梁文道說自己近來虔心學佛,可能跟上面所說的問題有關。他接觸佛學,一下子就著迷,還皈依三寶。學佛引領他解決自己內在的困境,從佛法尋找安身立命的安慰。他雖然很忙,一天看多份報紙,處理超過百封電子郵件,仍到馬來西亞短期出家。

人不能脫離社會

學佛似乎是為超脫而準備,但另一方面,梁文道仍很關心種種社會問題,因為他認為關心世界是基本責任,人不能脫離外界獨立於世,更不可能純粹觀照內心,斷絕外界往來。

“一個好的修行,就是那怕我在關注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事情的時候,其實也是我內心延伸的一部分,也是修行的對象。如果你覺得修行一定要隔離世界才能修行好的話,這種狀況不容易得到,很多人也許等一輩子都等不到這個機會,因為到時候他總會說:我現在很忙,等我退休吧。退休的時候說我想看孫子,看孫子的時候說等我孫子大吧。等到你覺得可以躲起來觀照內心的時候,你就已經要死了。”

他在8月來馬演講“佛教與知識分子”時說,越來越多年輕佛教徒投入關心社會課題的行列中,甚至包括參加遊行表達心聲。因此,關心社會和佛學並無衝突,過去佛教雖然講的是人間佛法,但是總給人感覺是安靜的,遠離大眾,刻意迴避政治問題和敏感問題,現在則已經轉變了。

梁文道誠心修行,也關心社會問題,希望社會更好,他最希望自己能擁有能感覺別人感覺的能力。“比如說跟別人坐在一起的時候,不是要知道別人的想法,而是要知道他的情緒,他到底是快樂,還是猶疑、憤怒。我希望知道別人的情緒的能力。”

梁文道期許梁文道

“做一個在文化史上注腳般,要花一點功夫你才會看到的人。”

梁文道從不吝嗇分享自己的看法,現在成了明星一樣的文化人,但他卻不眷戀。學佛固然讓他的想法更超脫,但早在他學佛以前,最初寫評論,跟香港藝術圈、文化圈的人打交道的時候,他就希望自己是文化史上注腳般的人物。

“讀藝術史、文化史,你會注意到有一種人很奇怪,你會在著作的注看到某一行很小的注腳上看到他們,這個人其實很重要,當年做了什麼事,幫助了誰怎麼樣怎麼樣,但是你會很奇怪這個人怎麼我沒聽過。”

這些人或許幫助了很多人成名,或許他在當編輯的時候,讓許多作家有地盤可以發表文章,進而為人所認識。但現在大家都不記得這個曾經那麼重要的人的名字了,因為他本身寫評論,卻不集結成書,沒有什麼作品,因此很快就被遺忘。“如果沒有他,當年那些事情那些人就不會出現。像以前明朝一些出版家,沒有他們的話我們現在大部分書籍是看不見的。”

哪天當他離開的時候, 他並不希望誰會記得他,就只想當一個注腳,重要且無名。“我想做這種人,在文化史上注腳般,要花一點功夫你才會看到的人。”

梁文道開解梁文道

被誤解是常態

梁文道經常到處演講,8月份來馬其中一場演講,談的是頗具深度的“食物哲學的貧困”,很多人以為他談的是食物,但其實他談的是“食物哲學”。碰到哲學,有的人聽懂了,有的人則誤解了,梁文道經常面對類似的情況,見怪不怪。

在媒體上發表言論,被誤解似乎是常態。“那怕我寫文章力求清晰,但是仍然是會被誤解的。所以我覺得我們任何做溝通的人、做媒體的人,都該把被誤解當成一個必然會出現的狀況來接受。你不把這個當預設的話,你會每天都受委屈的,你會很痛苦,你會很難過,你心裡面會有很多的怨恨。但是我覺得應該把它當成正常的前提。”

碰到有人誤解他談話的內容,如果當面對話,他會繼續解說。一如他面對所有記者的訪問,問題拋出來一定會有答案。如果不是面對面,那就視情況而定。 “寫作寫出來有人回應,如果我發現那個回應他是純粹誤解我,我就不會自己澄清,我不覺得這是太有價值的做法,我就不回應,因為我沒有那麼必要讓他搞清楚我是什麼意思,說不定我誤解了他。可是如果誤解我參與討論下去的話,本身會變成很有趣的討論,或者很有意義的話,這種情況我會回應。網上那些留言我幾乎從來不回應,因為我對網絡世界其實是越來越有距離感的,我不大管。”

梁文道克制梁文道

“大家的想法是趨同的,這是我討厭面子書的理由。”

梁文道向來不吃麥當勞,不穿Nike鞋,他曾說那是道德的選擇,但他仍然會寫有關麥當勞的文章,以飲食文化談論麥當勞。現在可能還要增加不加入微博、面子書、推特等網路新平台。他甚至不去回應網上的留言。

他曾在《我們都是標題黨》一文中寫道:“我只用一個推特戶口,而且荒廢良久(雖然新浪等網站主動幫我開了戶,還自動創造了幾則留言),是因為我不想那麼快速地說話,那麼迅捷地反應。但是我發現很多人都能適應這種節奏與密度,並且總有話要說,從早到晚地說。漸漸地,有些人掌握到了規律,用寫標題的方式來寫微博,語不驚人誓不罷休,這樣便能吸引更多的粉絲,拉高自己的‘被關注度’,終於成了一把十五分鐘的名。”但是他很懷疑這樣的被關注與成名有何意義。

部落格他倒覺得還好,至少是一個公開的空間,誰要來看都可以,面子書則不是,它是一個小圈子的活動,你必須先成為圈子內的一分子,才能發表言論。但卻又讓人有種錯覺,製造出自己在公共空間發表言論的假像。

“面子書一定要先做我的朋友,推特一定要先追隨我,你才看得到我,所以這是一個圈子。習慣在這種圈子發表意見的人,他們久而久之會以為自己是在做一個公開、公共的討論。比如我在香港或大陸,都認識很多玩面子書或是開心網、同學網那種網站朋友。他們總會覺得他們自己寫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可是外面的人怎麼看不到呢?”

同聲同氣的論調

梁文道說最可怕的是同一個群組的人,本身都擁有差不多想法,這群人彼此互相回應,會產生一種同聲同氣的論調。“比如說今天我批評某個東西很混帳,你 like,他也like。他看到我這樣寫,自己寫一個更激進的,你很like,他也很like。你發現我們都寫那麼激進的,你寫一個更激進的。最初先是說這個人很可疑,最後罵他是一個王八蛋、王八蛋孫子,就會越搞越激進。大家的想法是趨同的,這是我討厭面子書的理由。”

至於推特則是太短太快,玩多了會讓人產生時間的幻覺。“我發現我很多做媒體的朋友,玩推特之後時間感會變化。玩推特之前,我們做媒體的人新聞以日為單位,昨天有什麼新聞,前天的新聞我們已經會覺得有點舊了。玩推特的人玩慣了之後,會覺得上午的新聞,他開始感覺到是上禮拜的新聞。上午的新聞如果你的追隨者夠多,一下子就被淹沒了,一下子就幾百條訊息,你就再也看不到,再也不會關注了。另外,你在推特上問問題,反應是即時的,看到有人這麼寫,即時給一個反應他。你會覺得你不反應,你好像不存在一樣。”

少了思考的距離

這種即時反應沒有經過沉澱,少了思考的距離感跟空間感,想法很難完整形塑。“平常我們寫作是有時間跟空間,去把這個東西停一下、靜一下、過濾一下、沉澱一下,再去整理自己的想法,但推特取消了這個距離感跟空間。”

他覺得這些新媒體的溝通方式,逐漸演變成一個讓人成名的地方,例如許多名人在微博上努力搶更多的支持者,而某些業者也用盡方法告訴你哪些名人值得被關注,人的名氣就是這麼堆疊出來。

“那些名人為了維持自己的名氣跟被關注,總是要寫一些很駭人的句子,比如:我昨天發現我也長了女性性器官。這種句子很可怕。大家覺得‘哇,好厲害’,一下子被關注度很高。這整件事情都讓我覺得很變態,我不想去介入跟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