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4日星期日

梁文道:貓眼深淵(距離二之二)

【牛棚讀書記】在我不知道怎樣把貓和我的故事說下去的時候,德希達( Jacques Derrida)開始呢喃了,而且一說就是十小時,這篇講稿後來成書,英譯書名《 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我姑且把它譯做《動物,故我在》。

他從一次非常典型的遭遇說起;那天他洗完澡,赤身露體地從浴室走出來,迎面就看見他家的貓端坐地上,抬頭注視着他。是的,他說是「注視」,那隻貓睜着大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着滿身水氣的裸體哲學家。然後德希達覺得羞愧萬分,迅速抓起一條浴巾圍住自己的下身。再過一會兒,他又生起另一股羞愧,那就是為了自己的羞愧而羞愧。意思是為甚麼他要害怕在一頭貓前裸露呢?莫非他把貓當成人看了?他憑甚麼把貓當做是人,恥於在牠面前現出自己的下體?拿毛巾遮掩下體這個動作可以算是對他人的基本尊重,但對一頭貓而言,以對待人的方式對待牠又算得上是一種尊重嗎?如果我們不應以待人之道待貓,那甚麼才是貓的方式?怎樣做才叫做尊重貓?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之間,「尊重」這個概念有甚麼意思?它裏頭會不會也埋藏了過重的人類色彩?

簡單地說,就在德希達與那頭貓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哲學開始了。

動物深不可測,就算小吉和我住了十多年,我也還是搞不清楚這段關係的意義。有人說,我不應該用「養」去形容與貓的交往,因為它貶低了貓的地位,貓可不能當做寵物。甚至連「牠」這個字也不能用,因為「牠」同樣是種小看了貓的稱謂。可是,你若真把牠當人,你又怎能侵犯牠的私隱,時時觀看牠如廁的肅穆表情;你又怎能不顧牠的意願,隨手撫摸牠的柔順毛髮?

小吉之深,首先在於牠的眼睛。我無數次地與之對視,並且以我的方式理解它傳達的信息,或者將它看成是種吻前的親暱,或者將它理解為不滿的抗議;然後我反應,用自己的鼻子輕輕點觸牠濕涼的鼻尖,又或許挪開身子不敢再在門縫邊偷眼望她。由於眼神的交會,我和牠產生了種種互動,就像任何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一樣。然而,我仍然擺脫不了一股疑惑的情緒,因為我實在無法肯定那些眼神的意義,甚至不能百分百地確定貓之「眼神」的存在。我怎麼知道貓眼的背後是甚麼?我如何可以確認牠正在用眼睛和我交流?那雙眼如此巨大,在牠的臉面上佔據了好大一塊的比例;它們漆黑如深淵,吾人就算縱身一躍,亦不知何日見底。巴泰伊( Georges Bataille)好像說過:動物在我眼前展佈了一道熟悉的深淵。


動物之眼令人着迷,自從伯格( John Berger)那篇經典的《動物之凝視》以來,不知有多少哲人在這一點上下過功夫;卻都不得究竟,不能徹底跳出人的範疇。即使德希達那十小時的演說亦不例外,你看,他想的是:「我時常反問自己,你瞧,我是誰呢?例如在沉默之中,為貓之凝視所捕捉的那一刻,那個因赤裸而感到尷尬的我到底是誰?」念及動物,便想到我是誰,此乃哲學傳統不可擺脫的慣性。

自古以來,我們定義人的方式便離不開動物,比方說「人是言語的動物」、「人是理性的動物」、「人是政治的動物」、「人是使用雙手的動物」……。動物是哲學瞭解人類的背景,重點在於找出一種人類獨有而動物皆無的特點,然後拉開彼此的距離。換句話講,每當我們使用「人是 X的動物」這類表述去定義人類的時候,我們關心的其實都只是這句話裏的「 X」,而非動物。雖然「人是 X的動物」好像承認了人類首先是種動物,但它的真正旨趣卻是要否定人類的動物身份。所以我們總是在那些「 X」上頭大發議論,理性如何如何,言語如何如何,政治如何如何;至於那個被「 X」隔開的動物,我們則沒有太多的話可說,我們只能沉默。

難怪德希達要旗幟鮮明地宣告:「我是動物故我在」。因為在那林林總總的「 X」之前,我首先是個動物。面對小吉,面對那雙黑暗深邃的眼睛,我如臨深淵;我和牠的一切「交往」,一切「互動」,莫不都是我以為的交往與互動。我稱牠為「牠」,似乎那具軀體之中有一位格;我對牠說話的時候以第二人稱喚牠為「你」,彷彿眼前真有一個能夠與我相互理解相互呼應的主體;這,豈又不是我一廂情願的投射?陷入這般思考,我們難免就要回頭追索「互動」、「交往」與「對談」的意義,難免就要追到「位格」和「主體」的問題,歷經艱困,然後終於發現「我是誰」才是我最有資格探討的課題。

熟悉的動物是親近的深淵,我每日徘徊在一道懸崖邊上,朝向未知的他者,既不知「牠」是甚麼,也不再能確定「我」是甚麼,此乃存在的臨界。那一雙沉靜的黑眼,我看着它,想念它,終於相忘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