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開卷有益?我越大就越懷疑。因為我見過不少人讀書讀成了儍子,不只不通世事,而且滿腦漿糊,說話夾纏行文混亂。每回聽這種人說話,我心裏都想勸他趕快回火星。更壞的還不是讀書讀壞了腦子,而是讀出一個混世魔王。
有些獨裁者自己手不釋卷,老從書裏取靈感,幹下了殺人無算的大業,偏偏又不讓老百姓自由自在地讀書,還要焚書坑儒,毀千古文明於一世。你說讀書對這種人來講是好是壞?先別緊張敏感,我指的不是中國人,而是希特勒。
難得美國的民間學者賴貝克( Timothy Ryback)想到了一個好點子,試圖從希特勒遺留下來的藏書挖掘他的思路軌跡。他先到華盛頓的美國國會圖書館,發現一大堆戰後運來但至今仍未整理完畢的希氏文檔,再去布朗大學翻閱陪伴希特勒走完最後一段路的八十本書,在書眉筆記的字跡裏推斷希特勒當時的心情,於書頁的切口處推敲他對環境變化的反應,遂成《希特勒的私人藏書》( Hitler's Private Library)一卷,大開我讀者眼界。
首先,我們發現這家伙還真他媽的愛書。一次世界大戰,希特勒在前線做通訊兵,每天要不是奔命在密如暴雨的槍火之間,就是躲在泥濘一片的壕溝裏喘息。可一逮到空閒,他便立刻跑到戰場邊上的小鎮裏找書,找一些恰好能夠塞進軍大衣口袋的書。其中一本是德國藝評名家馬克斯.奧斯邦( Max Osborn)寫的柏林建築指南,賴貝克認為此書對希特勒影響至深,因為奧斯邦筆下的柏林是德意志條頓武士風格的極致表現,完全不像其它德國城市那樣受到了地中海品味的污染。自此之後,希特勒就愛上了柏林,愛上了那種最純粹最均衡同時也最剛健的形式。奧斯邦恨鐵不成鋼,以為柏林醜陋的房子還是太多;於是希特勒替他完成心願,大興土木改造柏林,誓要把它建成「世界的首都」。可惜奧斯邦是猶太人,在希特勒有能力重整柏林市容的時候,他人早就跑了,書也給燒了,只餘此冊完好無缺地藏在希氏書房,書裏甚至還夾了一根希特勒那有名的八字鬍。
希特勒絕對不願承認一個猶太作者的教益,這點大家明白。可是我們也別以為他只愛德國作品,恰恰相反,他覺得莎士比亞要比歌德還偉大,起碼莎翁在《威尼斯商人》裏維妙維肖地寫出了猶太人的刻薄計較。除此之外,美國人也很不賴,例如格蘭特( Madison Grant)的《 The Racial Basis of European History》,這是本他奉之為聖經的書。以前希特勒反猶是有局限的,只懂得盯着德國只懂得搞政治,此書則打開了他的國際觀大歷史,讓他學會了從人類文明存亡的高度思考猶太人的問題。他在裏頭學到了雅利安人的光輝往績,和猶太人等二流種族帶來的病毒污染,並且瞭解到「唯獨有益於社群和種族的生命才是有價值的,自然的法則需要我們淘汰不適者」的真理。終於,他不再只是為德國奮鬥,他還要為全人類奮鬥。
從前大家提起尼采,心裏頭總是有點陰影,因為傳說希特勒很鍾情尼采的超人哲學。賴貝克告訴讀者,原來尼采不太對希特勒的口味,他真正下過功夫研讀的哲學家是叔本華與費希特。尤其費希特,他是「德國例外論」的先鋒,主張德國人從語言到思維都有自己的一套德國模式,和其它歐洲國家大不相同。此外,費希特還是一個堅定的反閃分子,深信猶太人永遠都是「國中之國」,有礙於日耳曼的統一。難怪希特勒很認真地在費希特的著作上留下了過百頁的眉批。
賴貝克不是專業哲學家,他對費希特的解讀或許失之於膚淺,偏誤難免。不過他在這本書裏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觀點,那就是魔頭讀過的書並不一定要對魔頭的作為負責。有些人批判尼采,着眼於他的思想與納粹的淵源,背後的假設是書對人的影響是直接而單向的;一本書怎麼說,讀者就怎麼看。同樣的邏輯使我們習於把書分成健康和有害兩大類,老是教年青人遠離色情小說親近勵志傳記。賴貝克當然關心書本對希特勒的作用,但他更注意希特勒讀書的方法。他在希氏萬餘冊藏書的劃線和筆記裏找到一顆頑固的大腦,那個腦袋的目光是有偏見有盲點的,永遠只能看到自己認同的段落;對於那些可能會衝擊到根本框架與價值取向的東西,它視而不見。雖然希特勒的確讀了不少書(平均每夜一本),也的確從書裏學到了不少知識(比方說毒氣室的原理),可是他並沒有因此改變。如果真有改變,那也是沿着同一個方向的演化,從種子長成了大樹,從一艘艨艟變成了一群潛艦。
盟軍攻入柏林的前夕,第三帝國的末日,希特勒帶了八十本書進入地堡。裏頭有一本是湯馬斯.卡萊爾為弗德烈大帝立的傳。想當年,普魯士的弗德烈大帝陷入苦戰,四面楚歌,情況不比後來的希特勒要好;但他始終不放棄自己的信念,依然野心勃勃。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最危急的時刻,沙皇伊利沙白駕崩,俄羅斯大軍班師回朝,解了弗德烈的圍城之困。歷史還會重演第二次嗎?這一次會是喜劇嗎?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羅斯福病逝的新聞傳進地堡,希特勒欣喜若狂,大叫道:「看!看!這就是我一直預期的奇蹟!你看是誰對了!」然後他派人探詢美軍撤兵的消息,等待,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