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31日星期日

梁文道:失落的慢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的第一堂閱讀理論課是史諾比教給我的,而且至今管用,仍然持續地提醒我書該怎樣讀。

史諾比迷一定還記得那則著名的漫畫,史諾比坐在他的狗屋屋頂,對着一部打字機專心寫作。有朋友問他:「史諾比,你在寫什麼呀?」他誠懇回答:「我每天打一個字,遲早能把整部《戰爭與和平》打出來」。

如此簡單的情節,卻包含了豐富的意蘊,譬如說我們可以懷疑重寫一部著作的意義,那是抄襲,還是巧合?有沒有可能在沒看過《戰爭與和平》的情況下把它一字一句完完整整地重新寫出來呢?如果有,這算是什麼創作?它是一齣歷史的喜劇嗎?

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解讀這則故事,比如說寫作與閱讀的秘密機制。一部小說真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的嗎?我今天在寫「歷史」這個詞,明天接着補上「是」,後天再加上「國家」,三天之後就成了一個完整的句子:「歷史是國家和人類的傳記」。不,小說以至於任何類型的書寫都不可能是這樣子完成的。同樣地,我們也不可能嚴格遵循每日一字的速度與紀律去閱讀《戰爭與和平》,每天一詞,不多不少,第一天是「歷史」,第二天「是」,第三天「國家」……這是種無法想像的閱讀。

雖然「歷史是國家和人類的傳記」這句話是由「歷史」等好幾個字詞組成的句子,如果我不明白這些字詞的意思,我就不能讀懂這句話。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句話把那些字詞恰當地安排在一定的順序上,它們也就只不過是一堆漂浮無根的符號而已,各自向四方發散出尋索意義的觸角,不穩定不明確,曖昧難明。例如我今天只准自己讀到「歷史」這個詞,但它指的究竟是什麼呢?它是誰的歷史?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除非讀完一整句話,否則你就不會明白這個「歷史」的確切所指。

感謝史諾比,是他讓我第一次認識到「詮釋學循環」的奧妙;由部份理解整體,自整體理解部份,這是詮釋一個句子的循環,詮釋一本書的循環,甚至是詮釋一切書籍文明的循環。這套理論已經不算什麼新潮學說了,任何受過一點文學研究訓練的人應該都很熟悉它的原理。但是這種熟悉,這種把它看成只不過是另一種閱讀理論的想法,卻很容易就使我們忘記了它的根源,以及在那根源處流淌的一套隱密傳統。

最早發現「詮釋學循環」的人應該是一群苦於發掘聖經奧義的修士和神父,為了讀出天主的聖言,他們發展出各式各樣的技術。那些技術的根本,「詮釋學循環」之所以被發現的基礎,無非就是一種非常緩慢非常專注的閱讀,他們稱之為「神性閱讀」( Lectio Divina)。它很像今日基督徒聚會裏的「查經班」,一群人坐在一起,圍繞一段經文反覆誦讀,共同討論。但「神性閱讀」要比這個還慢還嚴格,你不能任意跳動,必須按照一定次序由頭到尾的讀;而且還要停頓下來,默想剛剛讀到的語句,把心志集中在一句話甚至一個詞上面。如此反覆,如此停頓,讀者才能放下自己的智性傲慢,讓那些文字施展魔力,徹底征服自己,進入自己的魂靈。一個好的讀者不着急,不追求所謂的博學;相反地,他可能一輩子就只讀一卷書,周而復始地循環在那卷書裏面,使它的神秘力量提升自己的心靈,通向另一個世界,迎向更巨大更崇高並且幾近於無限的存在。然後,他終於在文本中遇到了神,此時的閱讀不再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閱讀了,它叫做「玄思」( Contemplatio)。

這是一種跡近失傳的閱讀傳統,即使是現在的神學生也不一定能夠掌握它的全部技巧與細節了,因為他們比較習慣從考古和歷史的角度去理解經文,而不是全神貫注在文本自身。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時代已不允許這麼拖沓這麼地久天長的無限反覆。

每當我迅速瀏覽網頁,無目的地翻閱桌上堆積如小山的書籍,被那不自覺的速度驅動,終於疲憊地摘下眼鏡閉目休養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史諾比。他坐在他的房頂上,不知時間為何物,小心翼翼地敲動鍵盤,只寫一字,然後住手,讓一切停在那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