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3日星期五

梁文道:中國的出現

漢字拉丁化的主張和白話文運動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那就是語言優先於文字,聲音優先於字形。之所以要讀寫白話文,是為了「我手寫我口」。不只要讓我手上的文字臣服於我口中的語言;更要一反古代文言分離的傳統,達致言文一致。瞿秋白和錢玄同力主漢字拉丁化,其實是這種想法的合理延伸:既然要我手寫我口,那麼我使用的文字就不該是表意文字,而是徹底透明地傳達語音的表音文字。借用法國哲學家德里達的說法,這實在是一種非常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以語音為根源的玄妙形上學。

但是,如此激進的西化方案卻又弔詭地服務了建國目的。因為要真正做到我手寫我口,真正實現漢字拉丁化的長程目標,語言就不能不統一。我們不能只是改變書面語,也不能只是改造漢字,還要推行遍及全中國的「國語」或「普通話」,使中國人先說同一種語言,再寫同一種文字。

以往的中國人雖有不同方言,卻能憑脫離口語的文言文彼此溝通,還發展出廣被東亞的漢字文化圈。從日本、朝鮮、一直到越南,莫不在漢字的文化範圍內。可是和這種漢字文化圈相通適應的「天下觀」,卻與現代東傳而來的民族國家觀念有矛盾。按照現代民族主義的常規,一個獨立的民族國家必須有統一而標準的國語,有能夠準確表達國語的文字系統。除了日本保留部份漢字,朝鮮和越南都先後放棄漢字,改採用新造的拼音文字(雖然日本也曾有過完全棄絕漢字的「新國語運動」)。

至於中國,白話文運動和國語運動更是民族國家建立計劃的一部分。可別忘了,自清末開始,「中國不算是一個國家」和「中國人是一盤散沙」的哀嘆就已漸成共識。要讓中國人團結,語言統一是極其必要;要讓中國人沒有內在的區隔,便要把本屬士紳階層的書寫能力交還大眾。

漢字改造不單為了掃盲(其實掃除文盲也是現代民族國家建立工程的普遍步驟),更是為了建立一個新中國,把中國從過去的「天下中心」變成現代民族國家之林的一部份。

問題是:外來的民族主義思潮要求我們統一國語,普以語言駕馭文字,倣傚西方民族國家在語言上的種種規劃。這種舉措卻與傳統中國文言分離,以文字形體為思維核心的現實差得太遠。所以語言和文字總會引起大家的興趣,從電子媒體上的方言之爭,到漢字該不該恢復繁體的論戰,再小的漣漪下面都是洶湧矛盾的暗流。昔日我們以改革漢字為代價,換回民族國家世界的入場券,於是留下了難忘創傷,與現代中國建立過程中的各種恥辱一起進入集體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