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噴小空
「你好,我是梁-文-道,沒讓您久等吧。」這是他第一次給記者致電時的自我介紹,一字一頓,好像剛出道的新人,謙遜得叫記者一愣楞的。中午,陽光 斜射進落地窗。在上海錦滄文華偌大的底樓西餐廳,幾近無人。梁文道挑了個靠牆的兩人小桌,低頭嚼嚥著一碗海南滑雞飯。吃飯也是修行,他說,要嘗出米粒的滋 味。
此番來滬的行程滿滿噹噹,會會老友同時也推介香港書展。應記者之邀,他騰出了「修行」時光務虛閒談。
「讀書好,起碼讀著讀著不知老之將至。」梁文道的新作《我執》裡夾送有那麼一張書籤。
很多人驚愕梁文道的閱讀量和旺盛的活力,一週7本書的閱讀量,叫人不可思議。何況,電視、報紙、論壇、學校等場合缺不了他的身影。「我也常常拖稿,無力應付熱心讀者的問題。」梁文道直言他的疲憊,「但我需要時間來看書。」
新作的貪、嗔、痴
年 初出版的《常識》評點時事大道理,熱銷十多萬冊之後。而《我執》這本散文集,夾雜著梁文道對愛情、生命、死亡等人類永恆主題的大量感悟,兼真實與虛構的雙 重特性,是梁文道所有作品中,最私密、最感性、最特別的一部。《我執》是他在內地出版的第三本書,是以其幾年前在香港媒體上的專欄《秘學筆記》為主體的散 文集。
時評需要觀點即可作文,散文則需要一顆靈魂。在《我執》這本新作裡,平日裡口誅筆伐的梁文道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敏感、細膩、柔軟、細密又極其脆弱的文字。文道的敘事,時常會是勾引,用散墨敘說處境,確是和夜燈下的我們如此親密。
「我 當初決定傚法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弄一批感性抒情的思考筆記,得到友人「譏諷」,你寫得好多了。」中文書名《我執》的底下印著著同義的梵文 「atma-graha」,梁文道嚥下米飯後,輕讀了一聲,做了註釋:《我執》,因為這本書寫的是一個人、一些人特別執著於自我的狀態,「我執」是佛法裡 面的概念;你的種種慾望,特別執著一些東西的時候,其實都是處於貪、嗔、痴,這種狀態就是處在特別執著的狀態下,所以叫「我執」。
那麼,文道「執」於何物?不可言說,或亂以他說。讀過的朋友都驚呼:這是與電視上那個無所不知、侃侃而談的「文化百足」、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差距太多。
「都是存貨,也只有這麼些。」這話難以叫人信。愛慾同構,深不見底,對沒有答案的思索,梁文道怎麼可能只有這些?
也 有讀者問,為什麼《我執》只有這麼5個月的文章。梁文道回答有些「跑調」:香港有一個很爛的報紙叫《成報》,每天大概只能賣一萬多份,它的讀者絕大部分是 上了年紀的老人,因為香港有賭馬,他們看這個報紙的目的是這個報紙的馬經很靈,告訴大家留意哪匹馬,要怎麼下注。但是它的其他的內容很糟糕,一直是以拖欠 作者的稿費為名的。
當時有一個很有名的編輯叫葉輝,他本來已經退休了,這家報紙就請他來當社長,去之前我們大家勸他,你不能去 啊,你去了肯定薪水乾多久就沒多久,結果他還是去了,弄了一個特別文藝的版面。當時葉輝找我寫專欄,我說我還有什麼可以寫呢?我寫音樂、電視、飲食、文 化、時事評論,還有什麼可以寫呢?葉輝就說你寫愛情吧,你寫了二十年都沒有寫過愛情,而且要寫得非常感性、要散文,可是問題是我不會寫,所以我就用了羅蘭 巴特的《戀人絮語》做由頭,我就假裝我注視這本書,但是寫著寫著就跑題了,就成了這本《我執》。
為什麼寫了5個月呢?因為5個月以後他走了,我們稿費也沒有了,也就停止了。
眾生迷戀的僅為幻像
「我 正考慮,以後不接受個人專訪。我不想引起人們對我這個人的過度關注。」梁文道喜歡塞林格的作派,後者的《麥田裡的守望者》風靡全球,好多美國人至今未知, 這個作家還存活在世。「《杜拉拉升職記》的作者也很逍遙,現在也沒露面。」要主持《開卷8分鐘》的緣故,梁文道每週讀7本書左右,對內地的網絡文學,他的 心裡也有個羅盤。
「豆瓣」梁文道小組中,還有一些八卦帖諸如「文道之他大搜查」,要像《小團圓》一般地也將梁文道放上「八卦手術 台」來對號入座。直到如今,粉絲猜測是,《我執》是梁文道失戀後的情感發洩。友人鄧小樺在序言中所寫:我懷疑所有失戀的知識男性都會一發不可收拾地引用 《戀人絮語》——真正熱戀中或心情平和的人,哪有空做這種事?
可惜可嘆,梁文道切割自己時,冷靜得如執手術刀,《我執》設計猶如 門洞上的貓眼,從外看裡,有那麼一束光,好似活生生的梁文道的內裡,比誰都敏感和柔軟;狡猾的貓眼卻是單維度的,裡面看到外頭,外頭看不清裡面——想來也 是,偶像哪會這麼簡單地被拉入泥塵,滿足大家的一時快感呢?
對放於聚光燈前,反感還是能忍?梁文道托出心底話,對刨究我的八卦這件事本身,我不反感。但粉絲過度關注了我個人的表徵。「電視就是不斷製造幻影的介質,我的職業又是電視評論員,需要出鏡,出鏡就會輪迴這樣的狀態。我很矛盾。」
在梁文道看來,自我的意識皆非實景,眾生迷戀的僅為幻像,更何況,還是通過媒體所獲得,那更是幻影中的幻影了。「我是提供觀點的,不是提供個人的崇拜。」
「那,你想對你的粉絲們說什麼呢?」會間閒聊,記者將此積攢良久的疑竇寫以示之。梁文道思索俄頃:「你們解散吧。」此話說得沒有半點造作。
夜行如鬼的作息
「我來了,一個人/我喝呀,一個人/我笑啊,一個人/我哭呃,一個人/我去也,一個人。」阿巴斯的詩歌透著沉默、純粹與孤僻。梁文道說,自己也曾這般模樣,夜行,夜行如鬼。
熬夜不是出於苦工,而是為了自由的滋味。被黑夜包圍的自由時,方可享受一個人的狂歡。「我喜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很安靜,看報紙和新聞,晚上專心致志地吃飯,把吃飯視為修行,心無旁騖。」
夜行如鬼的生活——想睡到何時,就睡到何時——現在看,叫聚光燈下的梁文道好生羨慕。「我懷念那個時候,它自由得一塌糊塗,同城的居民已經開始了一天的生活,而我還留在昨天。我就像一個時間外的旁觀者。」
「被 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納蘭辛德的詞文倒是也側注了大學時候的梁文道——在郊區大埔的小酒館,午夜過後才進來戴著黑框眼鏡的年 輕人,每一天如此。他一個人坐在吧檯旁,點杯酒,與老闆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看看一群沒有來處沒有去處的酒鬼,頗像奧尼爾本子裡《送冰的人來了》。然後, 年輕人捧讀半部小說,坐等清曉。偶爾,也會和早開的排檔搭桌,吃勞動階級的早飯,趁著太陽還沒有強烈到把身軀汽化前,躲入床鋪。「如果下午醒得來,會特別 高興,因為竟然還趕得及回到大家的今天。」
叫我「公共知識分子」
鳳凰衛視的名嘴、教書、搞出版,還是香港兩個劇團的董事局成員,眾星拱月的梁文道,怎麼界定自己的身份?
梁文道說,只是分子本來內質就是公共的,與純粹的學者不同。「我就是一個讀書人,今天的讀書人和古代不同,公共知識分子這個概念不是別人的認定,這是一個身份,是需要自己來主動承擔讀書人、公共知識分子應該要做的事情。」
梁文道認為,通過公共活動,把掌握的知識來使用,與人類分享積累的心智,必然與公共世界發生關係。「公共知識分子的志業僅僅是分享知識,分享知識是他的自覺意識。打個比方,就像一個教徒,願意為自己的信仰付出一切。」
雖然常欠稿,但梁文道仍舊表示,既然佔據了常人難以獲得的話語權,就同時也有著與這個地位相稱的、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說會儘量保持清醒的頭腦,盡到一名媒體人的義務。
「我願把公共知識分子看作自己的第一身份,像虔誠的教徒一樣,分享自己的眼界和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