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報-美文】宇文所安在《追憶》裡面有一章專談南宋末年的大詞家吳文英,這正是一位給困在杭州記憶之中的詩人。宇文所安說:「在中國的傳統里,恐怕沒有誰的詩詞像吳文英的詞那樣執著地同回憶和回憶的行為纏繞在一起。一名離開他沒有再回來的女子,從生平上為理解他的許多首詞提供了背景。但是,吳文英的回憶的意向可以同任何主題拴系在一起,讀了他的全部詞作,我們可以明白,是他對回憶的迷戀影響和制約了他對被遺棄的反應,而不是相反。」以吳文英為例,宇文所安讓我們知道有這麼一路詩學,是如此固執于回憶,幾乎以之為全部的靈感和主題,以追憶的邏輯結構一切的作品。又有這樣的作者,失戀也好,離鄉也好,對他而言不是負面的打擊,而是創作正好需要的材料。
這樣的創作就像「繡戶」,一扇繡上了精巧花紋與圖案的絹門。關上門,真實得足以把人燒傷的世界隔在門外。這時,所有的追憶都是無害無溫的,再沉痛的往事都只不過是繡在門上的線條。
我看不到現實,看不見世界,我只是專心地複現昔日光景。我寫的不是開門可見的西湖,而是回憶里的杭州。這麼一來,我就和那曾經傷害我的真實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離,將它們精心構作成文字的藝術。「詩的祀禮把世界中特殊的東西還原為象徵和複現的樣式,憑借它,我們能夠感受到在回憶中認識到的失落的意義。這種藝術把現實和突如其來的痛苦關在門外,然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把這種痛苦塗繪在門上。」***杭州總是舊時好。明明知道地方政府近年花了不少錢,拓寬湖面,恢複了明代規模;又置素木步道,沿楊公堤穿繞水榭之間,頗有情致。但是,我始終想念那年初訪孤山,滿地紅葉的蕭瑟。如今全球暖化,時過中秋,西湖沿岸仍是一片盛暑景象;更別提清潔工人的勤快,每有落葉即刻消失。
自古以來,從沒有人說過杭州今天要比以前美的。陳眉公嘗言:「西湖有名山,無處士;有古剎,無高僧;有紅粉,無佳人;有花朝,無月夕。」那些處士高僧都往哪裡去了呢?自然都還留在過去。於是杭州身為一座記憶之城的本質就更是明顯了。重臨的遊客都覺得初訪杭州的記憶是最美的;第一次來的就算覺得西湖醉人,仍不免有憾,因為看不到前人筆下的那個老西湖。久而久之,杭州在大家的遺憾和追憶里甚至發展出一套回憶它的固定模式,一種重複又重複的敘述方法。
當我們引用這些幾成濫調的修辭和典故去寫杭州去寫自己的回憶,我們個人的感受就消融在那些重寫了千百次的花紋之間了。這就是宇文所安所說的「繡戶」了,絹門上的牡丹和杜鵑都是不斷重現的款式,基本上沒有什麼新意可言。「特殊的關聯和屬於個人的回憶,幾乎完全消失在典故和常用的比喻里,消失在類型化和普遍化的說法中。」例如「登高望遠」就是這麼一種陳腔,「遠眺者放眼天外,看到的只是一片綠色的植被,這表示他看不到所要看的地方,見不到所要見的人」。
使用這些固定的模式表達自己的痛苦回憶,若還要同時傳達出一份屬己的新意,就不能不和自己的傷口保持距離,修煉出一種驚人的自制能力。因此游杭州寫西湖,我們追憶,並且自療,這座記憶之城同時也是使一切記憶失溫的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