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她為什麼一定要化妝呢?
連朋友都在笑話了:「你不過是見他,有化妝的必要嗎?」是呀,只不過是見我;不是任何其他人,只 是我。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每天都要目睹許多女人化妝的驚人過程。我看著她們雙眼浮腫,疲憊地走進化妝室,放下皮包,然後在鏡子前面的椅子上,任由化妝師使用一瓶又一瓶的化學製品與各式各樣的器具,在她們的臉上施術。然後,一張大家熟悉的臉孔就此逐步成形。明亮處明亮,漆黑處漆黑,對比鮮明,我只能夠說,如果不化妝,你一定很難在街上將她們一眼認穿。
我永遠無法認穿這個女人,因為她臉上的妝不曾退下。
可是一個不化妝的女人又怎能讓人辨識呢?
宇宙的英文是cosmos,當然來自希臘文的kosmos,本意秩序,與混沌相對。混沌沒有秩序,黑暗、混亂而無形。直到有了秩序為之賦形,世界才開始出現、可見。宇宙不只是從混沌走到秩序的結果,它還是一個動詞(kosmeo),它就是混沌轉化的過程,它就是點亮了黑暗的那個動作。沒有光,沒有秩序,世界不成世界,萬物盡與目盲無異。
女人性陰,本亦無明,乃物質的物質,混沌的混沌。沒有形式的規約,她就流動不居,不可辨識更不可見;除非她化妝。這正是化妝品(cosmetic)的由來。不化妝,女人又怎能讓人看見。
難道你以為你不化妝,我就認不出你?你想我認出的是哪一個你呢?
近日常聽評彈。楊仁麟(1906-1983),八歲從養父楊筱亭習藝。楊仁麟單檔演出,手抱三弦,一人分飾多角。聽他唱到《合缽》一段,先是白娘子與許仙的兩句對話,隨即轉入假聲化成白蛇:「我看官人心太癡,萬般拂順與千依。」再來就是驚心動魄情深義重的這一句了:「我雖千年能變化,從無半點把夫欺。」用不著女性主義哲學家的分析考掘,我也知道說一個女人不化妝就看不見,是嚴重的性別歧視。可是我堅持自己沒見過你,因為你一直化妝,一直變化。我不願相信有一個「真實」的你,我更不能接近真實。
其實我是記得的,有那麼一回(事後你還問我,為什麼我要急著找你)。那晚你剛洗過澡,預備就寢,一臉素顏,一頭長髮隨意扎起,一對赤足踏著雙拖鞋。你輕鬆自在,甚至把一隻腳坐在自己的大腿下面。那是間日式小館,我們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搭。我們如此接近,乃至於我聞得到你頭髮上的香氣。沒有化妝,但你仍有香氣。
這個問題曾經困擾過我一段很長的時期。自小我就不懂,為什麼女孩子的頭髮總是那麼香,我們男生卻總是一頭油臭?後來我才發現,那股香味只不過是洗頭水的氣味,一瓶又一瓶的化學製品。熟練以後,我甚至說得出那是什麼牌子的洗頭水。
你知道他們製作洗頭水的方法嗎?為了讓洗頭水不刺眼,他們把一隻兔子放在特製的架子上,張開它的眼皮,用夾子固定好。然後拿一根滴管對準它的紅眼球,讓被試驗的洗頭水一滴滴地掉下去。兔子掙扎,但是動不了;兔子慘叫,但是我們聽不到(有誰聽過兔子的叫聲呢?),直到兔子的眼球完全潰爛為止。
那些能夠令兔子的眼睛爛得最慢的,令它的痛苦延得最久的,也就可以用在人的身上了。於是你匆匆趕來,不用擔心洗頭水入眼。你頭髮上的香氣由來,乃一種化學製品。
至於女子的頭髮何以特別能夠蓄留洗頭水的氣味呢?我以為,是因為她們千年能變化。所謂顏色,無非畫皮;一經拆解,盡皆眼瞼閉合不全。
理論,古希臘人叫做,原意就是觀看。它看的就是kosmos,就是宇宙、秩序與裝扮。我修習哲學,苦研理論,所以我從未見過她不化妝;就算有,那也只是她的妝更深了。我都看見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