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3日星期五

梁文道:國寶的生成

【am730-觀念】假如法國政府公開譴責藏獨,假如巴黎市長宣布不再歡迎達賴喇嘛,假如圓明園獸首的持有者原來一直是某個反藏獨組織的幕後資助人;那麼,中國人還要不要抗議佳士得?還想不想取回大家口中的那兩具「國寶」呢?提出這個問題,不是為了挑釁,而是想指出當前民間的民族主義情緒並不如很多人以為的那麼情緒化;相反地,它很理智,而且很「顧全大局」。否則我們就很難理解為甚麼俄軍擊沉中國貨船一事幾乎在同時發生,但大家卻把最大的矛頭指向法國了。莫非那兩具獸首比國民幾條性命更值得大家憤慨,更能激起大家的怒火?如果國人真的覺得國寶重要,海外流失文物必須返鄉;我們就該把它和一時的狂熱分割開來,把它和短期的國際戰略分割開來,把握任何時機任何場合提出自己的訴求,而且不管訴求的對象是誰,和中國是否有關係,總之就是不厭其煩地年年講月月講。可惜的是,我從未見過追討海外流失文物曾經成為重要的外交議題。

可是「國寶」真的和民族主義沒有一點關係嗎?再想深一層,便知實情。恰恰相反,「國寶」這個概念根本就是現代民族主義的產物。為甚麼我們能夠把原屬皇家私藏的珍寶「公有化」,上升到「國寶」的地位呢?現代民族國家構造出了一個跨越時空,把歷代先人與無數大眾聯結起來的群體。因此,世界各國方能在共和政體成立之後,紛紛充公「昔日宮廷」,將它們變成國家的博物館,把裡頭的東西變成國家的珍藏。你必須先預設一個理性上抽象感性上實在的民族集體,才能說那些東西是人民所造,本該屬於人民。國家博物館幾乎是所有現代民族國家的必備要素,它和其他一眾國寶既是國家的發明,也是打造國民身份認同的利器。我們在文物裡頭看見歷史,在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築成品中歸納出一種連續的歷史,一個綿互不斷的民族。我們在珍寶裡頭發現驕傲,將不同背景地區的巧構視作先人的智慧,一種與今天的我不無關係的智慧。任何國家博物館都在界定國民的身份和尊嚴。發現敦煌莫高窟的王道士一直是個備受爭議的人物。大部分人都覺得他以廉價交易古代經卷給斯坦因是財迷心竅,出賣國寶;也有人認為那是當年政府的責任,不理他多次提出調查的籲請,才逼得他走上這樣迂迴的存寶之路。

其實,無論是王道士,還是那時的地方政府,恐怕根本都還沒有現代的「國寶」概念。因為民族國家對當年的國人而言,是個新事物,意識與制度在構建之中,未曾普及未及成形;你叫他們怎麼去捍衛一個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國家政策與國民意識有可能使朽木變國寶,也可能讓奇珍化廢料。

在這個意義上講,十年前我們連聽都沒聽過的圓明園獸首竟然成了頭號國寶,就是一件可怪的事了。畢竟,它的價值不在它自身,而在我們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