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6日星期日

梁文道:天狗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陳之藩先生在〈看雲聽雨〉提起四十年前參與美國太空計劃的經歷,原來那時候大家最喜歡討論的問題是「該把什麼人送上太空?」。「太空中心的人在參加工作,與有榮焉之餘,老是覺得太空人回來後,並說不出什麼來。天空是黑的,地球是藍的。」盡是這些事實的述。結果有人認為應該派個詩人上去,因為只有詩人才能說出他們的感覺。

前蘇聯小說大家格羅斯曼(Vasily Grossman)有一個叫做《狗》的短篇,談的是隻被蘇聯送上軌道的太空狗。雖然是替人類冒險的實驗動物,前途未卜,但是科學家們都很喜歡這頭乖巧的小狗,尤其負責訓練的喬治維奇。終於,火箭上天了,大家在地面等待牠的消息。第二天早上,有人告訴喬治維奇:「牠在嚎叫,叫了好長的時間」,然後又靜靜地補充:「很可怕,一隻孤獨的狗,獨自在宇宙中嚎叫」。幾天之後,太空艙返航,喬治維奇立刻趕到陸點。甩開助手,他要親自抱出他的狗。場面真令人高興,小狗尾巴猛搖,同時不斷舔他的手。過了一陣子,喬治維奇「才注意到那雙見過宇宙的眼睛」。

這個故事的靈感當然來自「萊卡」(Laika),第一頭進入太空的動物。那是1957年,冷戰的戰場無處不在,蘇聯才成功派出第一艘太空船,赫魯曉夫就下令要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再送一艘上去,當做革命四十週年的賀禮。為了鞏固蘇聯在太空上的優勢,這趟匆忙的旅程還得和上一次不同,所以他們決定這回該帶個乘客。由於時間太趕,來不及設計安全返航的裝備,大家都曉得這位乘客有去無回。

萊卡被當局宣傳成共產主義的勝利,蘇維埃的英雄。他們說牠在軌道上平安地航行了七天,一直到重返大氣層的時候才壯烈犧牲。事實是升空不過幾小時,牠就在巨大的壓力和不斷升高的溫度下痛苦死去。後來,不管是蘇聯的太空狗,還是美國的太空猿猴,都有官方為牠們樹立紀念碑,都有人為牠們寫歌,寫詩,和小說。中國?在楊利偉之前,有誰上去過呢?我在網上搜索了一會兒,什麼都找不到。

英國漫畫家阿巴底斯(Nick Abadzis)依據真實的資料和實地的採訪,創作了漫畫小說《萊卡》(Laika),一部讓人心碎,而且多年之後也不會忘記的傑作。

萊卡是頭有棕色斑塊的混種小獵犬,兩隻耳朵的尖端稍稍下折,小尾巴彎曲得可笑。性喜親人,看到誰牠都想把頭迎上去讓人撫摸;而且聰明,似乎懂得人類在說什麼。可是牠的命運很坎坷,曾經被人關在雜物間,被人扔進冰冷的河裏,然後流落在下雪的城市街頭,目睹同伴被捕狗隊活活踩死。被送進太空中心交到葉蓮那的手上之後,牠才終於有了一塊溫暖穩定的小籠子。在那裏,牠要學吃軟膠狀的食物,適應升空的壓力,以及無重的狀態。但牠很乖,很信任真心愛護牠的葉蓮那。每當模擬艙的旋轉速度加快,壓力大得令牠嘔吐,牠就會想起葉蓮那對牠說:「乖狗狗,你可以信任我」。

每一個讀者都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阿巴底斯沒有把萊卡畫得太過卡通,他只是不動聲色地讓你覺得這真是隻有表情的狗。別人摸牠誇牠乖的時候,牠的樣子看起來就是那麼地高興。情節在季節的轉換中不急不緩地推展,一格格畫面下來,我們看到萊卡偶而會在院子裏快活地奔跑,看到葉蓮那和其他科學家疼牠餵牠,那不可避免的悲劇感就變得更加濃厚了,好比西伯利亞上空看不透的陰雲。然而,阿巴底斯溫柔的畫外音又會不時響起,「當你瞭解到沒有事情是永久不變的,你就放心了」,像是撫慰萊卡,也像是撫慰葉蓮那,更像是在預示讀者結局的到來。

直到火箭升空,直到萊卡癱在極度狹小的艙房裏吐出舌頭,牠還想葉蓮那的那句話:「乖狗狗,你可以信任我」,畢竟是她給了自己一個安穩的歸宿,使自己擺脫了顛沛艱苦的日子。舉頭便是無盡黑暗的太空,葉蓮那在地上垂首痛哭。這是一個關於信任的故事;萊卡獲選,正是因為牠特別信任人類,特別地乖巧;而信任是如此地美麗,宛如一只脆弱的瓷器。

也許是不忍,後來有很多藝術家為萊卡鋪排了不同的未來。例如英國小說家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的《重量》(Weight: The Myth of Atlas and Heracles),她重新述說阿特拉斯的神話,那位希臘傳說中屈膝跪在地上肩頭扛起地球的巨人,讓他敲碎載萊卡的太空艙,「以無限的愛意將牠小心翼翼地鬆了綁,把牠安全地放了下來,喂牠水喝」。阿特拉斯是個被懲罰的罪人,在無垠的星空之中忘卻了時間的意義。寂寞的他早已感覺不到這個世界的重量,「但他卻感受到了這個小動物的毛髮和骨肉。現在,他終於擁有了一樣他想去珍惜的東西」。狗與巨人,神話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