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肯定中國的奧運金牌總數會超過美國之後,內地網絡居然出現了這個情況到底好不好的討論。當香港乒乓球手高禮澤戰勝了冕世界冠軍,挺進八強對上國家隊成員時,更有網民呼籲:「中國隊的金牌夠多了,乾脆留一面給香港同胞吧。」這真是一個小小的,奇怪的心理轉折。回想賽前,國人最期盼的就是「奪金」,而且越多越妙,最好能一舉越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金牌大戶。但真等到目標達成,鬆了一口大氣,大家卻開始回頭反省金牌的價值,甚至體育的意義了。
自從劉長春那「一個人的奧林匹克」開始,中國在體育強國夢的路上到底走了多遠呢?起初,能夠參加就不錯了;後來就想拿獎,拿金牌;再來則開始計較金牌的數目……。到了現在,也確實是個重新思考體育的好時機。
旅美學者徐國琦(Xu Guoqi)在今年及時推出他的力作《Olympic Dreams:China and Sports 1895-2008》。這不是一部現代中國體育史,而是在國際關係的大棋盤上,逐步解釋體育對中國人而言到底意味什麼的回省之書。
自從嚴復把中國人稱作「病夫」以來,這兩個字就成了必需克服的夢魘,流行一時的「軍國民教育」和各式各樣的「尚武」主張就是為了擺脫這個印記。當時的有識之士大多相信社會達爾文主義,覺得中國有亡國滅種的危機;若要在國際叢林的劇烈競爭下存活求勝,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強種」。禁纏小腳其實不全是為了解放婦女,更是為了讓她們身體健全,好生出壯健的未來新一代。反對煙毒,不用說,自然也是強種工程的主要工作。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比體育更好的強種法門呢?所以新成立的學校都要教體育。徐國琦還提醒讀者,就連毛澤東正式發表的第一篇文章,談的也是體育。
坦白講,幾乎每一本中國體育史都是這麼開頭的,徐國琦又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首先是材料,他掌握的檔案之多,搜尋的文獻之廣,實在叫人嘆為觀止。而且他很敏銳,常能在細節中讀出時代的氣味。例如1932年柏林奧運,國民政府派出的代表團鎩羽而歸;當時《大公報》就有社論主張與其參加奧運,依從西方標準,還不如自己搞一些很有中國特色的體育競賽。這個說法看來和今人動不動就要拒絕「西方價值觀的霸權」一樣,十分搞笑。但徐國琦卻看到它背後的急切;中國人是如此地需要勝利,乃至於現代體育才在中國方興未艾,就想要在二次亮相奧運會的機會中摘金取銀。
我們渴望金牌,因為每一場勝利都是在離開「病夫」咀咒的道路上邁進了一步。然而體育又不只是重建自尊煥發愛國精神的工具,它還是一個國際舞台。什麼領域都可以搞出一套「有中國特色」的東西出來,體育不行,因為它是全球公認的平台,誰能登場誰就被世界接受,誰最耀目誰就最有國際地位。告別閉關鎖國的腐朽歲月,是中國加入世界體壇的一大動力。
成為地球大家庭的一份子,與自強求勝本來是不矛盾的;但在某些特殊時刻,當局實在不得不取捨。現在的年輕人大概沒聽過「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這句老話,在體育乃唯一外交手段的年代,它曾是中國體壇的無上信條。1971年的乒乓球世界錦標賽在日本舉行,中美兩國打算藉此推出他們著名的乒乓外交。為了營造友好氣氛,中國鼓勵小老弟北韓一起去日本玩玩,還保證它能得到一兩場勝仗,好叫日本韓僑見識一下社會主義的成就。計劃本來是中國隊放水給北韓,孰料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們的教練極有體育精神,竟然叫隊員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這下可好,中國「一不小心」贏了北韓。回到北京,勝軍之師沒有凱旋班師的慶典,反而還挨了周恩來總理一頓痛。
2008年,中國主辦奧運,是世界地位的象徵;金牌數目排行第一,是強國的證據。不過,徐國琦有點掃興地指出:「中國青年的身體條件從1965年開始就不斷下滑,他們變得越來越胖,不好動,整體地不健康」。因為「學校和老師都不鼓勵學生參加運動」。政府「為了金牌,雖然鉅資挹注精英運動員的培訓,卻沒有足夠地資助一般百姓的體育生活」。中國女子曲棍球今年得到了亞軍,但你平常見過有人打曲棍球嗎?
體育是種世界語,但要是大家對「體育」這個概念的理解不一樣,相互溝通就有點困難了,而溝通,從來都不容易。1972年1月6日,周恩來正在籌劃中國乒乓隊回訪美國,他告訴時任美國助理國安顧問的海格(Alexander Haig):「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我們想來回訪貴國」。等待中國敲定計劃的美國官員一聽全傻了,其中一人後來回憶道:「當時我們實在不知道花到底什麼時候開,究竟是指緬因州花開的時候?還是加州花開的時候呢?所以我們對於他們過來這裏的時間仍然是一點概念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