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用書的時候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為了顯示讀書有用,我們無所不用其極。例如辦讀書雜誌,每期專題都要盡量配合社會趨勢和流行話題。地震來了,想也不用想,當然得做和災難有關的題目,好讓大家發現原來連天災這麼厲害也逃不出書的手掌心。

這種介紹書的文章有點像現在中學生很流行的通識教育功課,總是照時事填充一份很「多角度思考」很有內容的報告出來。一弄不好,所謂的「多角度思考」其實就是一堆觀點和資料的羅列;而那些觀點和資料,不消說,全部來自互聯網。如果有機會看這些功課,你大概會以為學生全在互相抄襲,因為裏頭引用的資料都很像。其實不是的,這只是懶惰的結果。我們在Google搜索一個關鍵詞,頭兩頁出現的鏈接就是功課裏「多元」的觀點了。

更常見的問題出在這些功課的結構上。一篇東西有不同甚至彼此矛盾的論點不一定就能顯示你懂得「多角度思考」,假如沒有一套邏輯清晰的架構安放它們的話,這只能叫做混亂,或者「短路」(也就是港式廣東話裏的「short」)。同樣的道理,材料再五花八門,假如不知簡繁輕重,看到什麼就丟什麼進去,那就叫做垃圾堆填,而不是資訊完備。

台灣奇才詹宏志縱跨紙媒網絡兩世代,他當然喜歡而且擅用互聯網時代帶來的無限知識寶庫,但是處理如斯龐大資訊量的方法與能力,他自承還是來自閱讀。讀書和上網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自成架構,每一本書的有限恰恰就是一套結構的顯現。在網上搜尋古羅馬的材料,可以是趟漫無邊際的追逐;在一本羅馬史書裏得到的,則是有始有終,景點佈置得站站分明的旅行。換句話說,一個經過充份閱讀訓練的人,上網搜集資料也能份外地得心應手。

這也許是老一輩人的想法,尤其幹傳媒這行,真得有三頭六臂的功夫,遇到任何事件,都要在即刻間聯想出各式各樣的關聯。所以不少傳媒前輩都是深藏不露的雜學家,平常寫的報道下標題看似風平浪靜,肚子裏的墨水卻多得如海潮洶湧。葉輝就是這號人物,三十多年來從體育記者做到報社社長;細緻的專訪,聳動的頭條,他都優而為之。另一方面,他又分裂出好幾個筆名,寫詩,寫散文,寫小說,辦文化刊物,並且在在展露出驚人的閱讀量。許多文藝青年都不明白,一個暢銷大報的社長到底是怎麼樣在審理完「街卿」新「鬧劇」的消息之後,又回到家裏平心靜氣地埋首攻讀齊杰克,這簡直像是在兩個世界中間開了任意門。

《書到用時》或許就是答案。卸下傳媒工作的重擔,葉輝每週寫一篇書話,非常完整地把傳媒人和讀書人的身份結合呈現。電影《蝙蝠俠》來港取景,北京奧運風波,貝娜齊爾被人暗殺,這等報刊上的頭等大事都成了他展露學問的機會。就像和一個人飲早茶嘆報紙,你興奮地讀出一條消息,他就接引經據典,冷冷地把你的一句感慨變成一篇真正「多角度」思考的時事分析。

每個人處理資訊的方式都帶點個性。由於我也喜歡這種「讀書有用」的路數,所以我就特別關心葉輝的用法。以前一篇篇地看還沒注意,如今一口氣把全書讀畢,我才發現葉輝果然是個詩人。同樣是藉時事引介書籍,他的思路特別跳躍。例如講股市的瘋狂,換作是我,自是一板一眼地談些市場的邏輯,而葉輝卻想到了疾病,用兩本揭發現代醫藥產業真面目的書折射出股民的迷信心理;這已不只是博學,更是想像力的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