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帝」不再是一個罵人的字眼了,「帝國」現在是許多愛國的美國人用來描述自己國家的概念。美國怎麼會成了一個帝國呢?不要談複雜的全球經濟秩序,也不用深究美國財團與「軍火工業複合體」中間那千絲萬縷的關係,更不用收集荷里活電影商全球盈利的數字,我們只需要看一張最簡單最實際的地圖。五角大樓的主要會議室都懸掛了一幅「指揮部責任區全圖」,一幅世界地圖,它把地球分成五大塊:北方指揮部、南方指揮部、歐洲指揮部、中央指揮部和太平洋指揮部。羅伯特.卡普蘭( Robert Kaplan)在他的《帝國步兵》( Imperial Grunts)舉了一個很生動的例子說明這張地圖的涵義:「這張圖沒有遺漏地表上的任何一點。如果站在北極點這個所有經線聚的地方,我可能有一隻腳踩在北方指揮部的地盤,而另一隻腳則停在太平洋指揮部的轄區;如果我的腿移動了,那就會踏入歐洲指揮部的責任範圍」。
這就叫做帝國,有史以來,人類史上還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像美國這樣,把整個地球納入它的軍事管控範圍之內。當然,我們可以說這是個軍事迷小鬼的幻想,起碼中國人民解放軍是不受美國支配的。可是請考慮這張圖的名字「責任」二字的意思,它表示美國把全世界任何地區的軍隊調動和保安問題都看作是它應該注意的責任。根據卡普蘭,直到目前為止,美國不只在五十九個國家設有基地,甚至早在「九一一」發生之前,它的特別指揮部每年就要在一百七十一個國家執行不同的任務。
例如蒙古,美國大使館的武官威海姆上校就身肩了一項重任,他認為蒙古是一條判斷中國未來意圖的警戒線,而他決心要使成吉思汗的後人成為美利堅帝國的「維和喀兵」。威海姆上校畢業自西點軍校,加入過傳奇的「一○一空降師」,又曾留學列寧格勒,在波斯尼亞參與過維和任務,現在他在蒙古開了家小診所醫治有需要的百姓。在卡普蘭的筆下,威海姆上校是典型的帝國邊境前哨兵,身兼軍事顧問和外交官雙重身份。他領卡普蘭遊遍戈壁,大部份時候都穿逡在中國邊境,其中還有好幾次和中國軍隊打了照面。他不是去旅遊,他要去不同的村鎮牧場親身感謝那些讓兒子隨美軍遠征伊拉克的父母,蒙古是第一個響應美國號召駐軍伊拉克的國家之一。
當地的軍人都很信任威海姆上校,有個軍官還在酒酣飯飽之餘說:「我在電視上看到很多反戰示威,但美國還是採取了行動。身為一個軍人,這讓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很想知道,要是有一天蒙古受到侵略,美國會不會像防 衞科威特一樣防 衞我們」?剛剛還以軍人間的漢子情誼和大夥玩得很高興的威海姆上校立刻回復外交官的冷靜:「我想不會,但我們會幫蒙古防 衞它自己。」誰會侵略蒙古呢?蒙古人都怕是中國,他們的商人和貨物淹沒草原的速度比當年蘇聯的軍隊還要快。卡普蘭大概也注意到了這幾年好些中國網民的呼聲,他們認為「外蒙古」應該重回中國的版圖,所以他很贊同美軍在蒙古的特別行動。
在訪問威海姆上校的最後幾天,卡普蘭一行應邀登上了一座火山,上校向他解釋:「這是他們的聖山,來此祭獻是崇高的行為。俄羅斯和中國的武官都不會跟他們這麼辛苦地爬上來,所以蒙古人信任我們多於中國和俄羅斯,因我們尊重習俗,我們愛蒙古」。卡普蘭有點明知故問地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美國人幹嗎要來蒙古」?飽歷風霜的上校回答:「在『九一一』發生之前,很多人也不明白我們為何要把兵力投放在阿富汗邊境等中亞地區。永遠不要說『永不』。誰知道萬一有一天北韓垮了,無數難民湧來,這個地方會變成什麼樣子?」。
羅伯特.卡普蘭( Robert Kaplan)最初混得不是太好,出了兩本書都賣得不怎麼樣,直到一九九三年的某一天,有人發現克林頓總統手上抱一本《巴爾幹幽魂》( Balkan Ghosts)。當年的美國市場對這類題材不大感興趣,卡普蘭的書稿因此還遭過好幾個出版社的拒絕;可是克林頓的助手卻說它對總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使他相信出兵干預波斯尼亞是件不智的事。卡普蘭整本書想說的,就是遠離巴爾幹,因為這是個命中注定的火藥庫,宗衝突、族群分裂,任誰介入都是白費功夫。因此,許多批判美國坐視波斯尼亞人道危機的知識份子後來都把卡普蘭列為禍首之一。
卡普蘭的第二個總統讀者,就是接下來的布什二世了。這位以文法錯亂、胸無點墨著稱的大老粗竟然很喜歡卡普蘭的《帝國步兵》,覺得他寫出了美國軍人在全世界各種險惡地帶表現出來的勇敢堅毅。
在政治光譜上,他是那種右翼的新帝國論者,主張美國不能再扭扭下去了,反而應該大方承認,老子就是個帝國,而且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真真正正的全球帝國。承認這一點,對人對己都有好處,自己的政策不含糊,人家對你也是敬畏有加。儘管我覺得這一派人完全是在胡扯,但也不得不佩服卡普蘭的本事。他的述功力實在一流,結合了旅遊文學的獵奇風味與戰地記者的敏銳深度,把一個個士兵寫得有血有肉,將他們身處的環境描繪得聲色俱全。可以想見,布什二世縱然不上前線,也能透過這本書產生親臨現場檢閱部屬的幻覺。
如今的卡普蘭已非吳下阿蒙,要是沒有位高權重的讀者在背後支持,要是沒有美國軍方的引導護航,他怎能跑遍全球美軍駐地,實行他的前線採訪計劃,接觸一般記者摸都摸不到的秘密特種部隊呢(《帝國步兵》只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他的第二本美軍採訪錄剛剛在美國面世了)?不過,他卻常常反過來指責軍方高層,認為這些坐在冷氣房的五角大廈高層與參謀長聯席會議的官僚將領根本配不上底下那批默默耕耘的實幹軍人。在他的筆下,無論是派駐蒙古大使館的武官,還是在中美洲雨林對付游擊隊的士兵,全是好樣的;而華盛頓那堆坐在沙發上的大腦根本不知道真實的世界是怎麼樣的,所以他這本書的副題特別強調「落地」( on the Ground)這兩個字。一般讀者應該都能輕易接受這種對比,因為好萊塢電影就總是喜歡把前線士兵塑造成能力超凡、天真單純的愛國者。相反地,上層的將領和穿西裝的國安顧問則無一不是無能又冷血的陰險之徒。
單從寫作的角度去看,卡普蘭的最大問題是有過份美化基層士兵之嫌,而這種過份的美化則來自另一種傳統的類型對比,那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粗魯但卻一片赤忱的武夫之間的差異了。卡普蘭不只批評軍政頭目,他更討厭那些只懂得反戰的所謂知識份子與空談理論的學院蛋頭,在滿臉汗污的真正男子漢面前,這些傢伙就和侮辱從越南歸來的 Rambo的大學生一樣無恥。這當然是一種傳統,一種文人的傳統。很奇怪,由古至今,最好戰的通常不是身經百戰的武將。而是寫書論道的文人。許多文人都有一種精神病,他們老是嫌自己的生活貧血蒼白,虛幻不實;於是把幻想投射在軍人身上,認為肌肉就是生命的本質,血汗就是存在的見證。推演下來,一個二等兵的粗言穢語自然要比文人的反戰推理真實,子彈更是要比言辭有力,難怪羅伯特雖然沒有提出什麼有力的論據去批駁反戰蛋頭的說法,可他還是堅持自己在前線基地上看到的一切就是最實在的見證,毋須多言。誰要是再舉標語,就給他一顆子彈。
《帝國步兵》( Imperial Grunts)書名的「 grunt」這個字本來指的是重裝步兵走動起來發出的咕噥聲,乃貶視基層士兵的字眼;可是被人瞧不起的步兵卻反過來以此自豪,脆以「 grunt」自稱。就像「大老粗」三字原沒什麼好意思,但有人偏偏喜歡用「大老粗」說明自己的粗豪坦蕩。假如卡普蘭生在中國,他一定就是《狼圖騰》的作者,說不定還會把書名改成《我是野狼我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