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筆陣】薩爾科齊順利當選法國總統,幾乎所有主流媒體都說這是「法國人選擇了改革」。他們看到的是薩爾科齊要向右轉,把法國從左翼當道的深淵裏解救出來;他們看到的是薩氏要向傳統的大政府開刀(每5 個法國人之中就有1 個是公務員),打散龐大而廣泛的福利體系;他們看到的是薩氏接上了世界主流,高舉工作的價值,讓勞動市場更有彈性,減低稅負,使企業有創新和投資的動力,挽救法國沉淪的經濟。大家彷彿看到了一個新法國,一個對美國更友善的盟友,一個「重新回到歐洲的法國」(這是薩氏在發表獲勝感言時的第一句話,他的意思是不再將歐盟憲法交給全民公投,以防法國公民再次否決)。
然後大家都提到了一點:薩爾科齊很強硬。接就不再多說了,似乎「強硬」這兩個字指的就是他要對抗老法國痼疾的決心,於是薩氏就有了一個堅定改革派的救星形象了。到底他的「強硬」指的是什麼呢?他又說過什麼強硬的話,做過什麼強硬的事呢?
2005 年11 月15 日,就在法國郊區大型騷亂暴發之後,《世界報》刊登了一篇文章, 作者巴迪烏(AlainBadiou)是最重要的在世法國哲學家,任教於法國最高學府「高等師範」(Ecole Normale Suprieure)。他這篇文章的題目叫做〈日常侮辱〉,講的是他16 歲非裔養子的故事。根據巴迪烏,這個年輕人在街上經歷過無數的警員檢查,更曾在18 個月內被捕6 次。每一次都是無緣無故地被扣上手銬,帶回警署,遭到辱和恐嚇(例如「白癡」和「你想試試狗咬的滋味嗎」),受到無理的攻擊(路過的警員會順便踢一下被壓在地上的小伙子)。每一次巴迪烏都會被叫去警署,帶回孩子,接受警方誠摯的道歉。到了第六回,巴迪烏再也忍受不了,於是投書報紙,這一次他發現自己兒子的罪名是有家學校的校長認出他是前一陣子群鬥事件的一員, 「因為他們全是黑人」。巴迪烏又說,他兒子就讀的高中「曾被警方要求提供所有黑人學生的檔案和照片。是的,你沒看錯——黑人學生」。
值得注意的是巴迪烏不是郊區裏貧苦的移民,他是備受尊重廣為人知的學者,他住在巴黎一棟不錯的房子裏,他唯一的問題是有個非裔養子。
當時主管全法警政和治安的不是別人,正是內政部長薩爾科齊,他順理成章地成了法國青年騷亂針對的對象。當年引起不滿的是總理德維爾潘的青年就業政策,他提出僱主可以不用提出任何理由就在兩年內解僱青年員工。當時外間都認為這個做法很正常,批評法國新一代好吃懶做。可是大家忽略了薩爾科齊的火上加油,忽略了他怎麼清理郊區的「人渣」,和他批評青少年的言論。他的競選綱領之一就是要加強警察執法的權力,對付罪犯。
要怎麼做才能維護治安呢?2007 年3 月20 日,法國憲法法院通過了《薩爾科齊法案》,這條法案的內容是禁止記者以外的任何人拍攝和散布暴力行為的影像。推動這條法案的薩氏認為年輕人「快樂打耳光」(happy slapping)等網絡欺凌行為很不恰當,所以要立法禁止。問題是這條法案同時也禁止了所有人拍下暴力場面的權利,薩氏相信05年騷亂擴大的原因就是有人刻意散布警員追打移民青年的短片。自此之後,所有個人和網站要是拍下或上傳了暴力行為的影像,就要面對5 年的有期徒刑或將近10 萬美元的罰款。
這就是薩氏的競選對手羅亞爾聲稱他的當選會引發騷動的原因,也是法國左翼媒體一直妖魔化薩氏的原因了。他們想把薩氏描繪成一個希特勒般的人物。可是,為什麼薩氏又能贏得這麼多法國公民的支持呢?難道法國不是啟蒙運動的發源地,現代人權觀念的老祖宗嗎?除了他的種種改革措施之外,薩爾科齊還有別的板斧。
2002 年的法國總統大選,極右分子勒龐(Jean-MarieLe pen)意外地淘汰了社會黨對手,挺進第二輪選舉,震驚全世界。5 年之後的今天,這位反移民的極端民族主義者連第一輪選舉都過不了關。這是否說明了法國人厭棄了極右,不再仇視非法移民,也不再厭恨來自北非的穆斯林與其他地方的「外國人」呢?恐怕不是,根據法國媒體的票站調查,三分之二的勒龐支持者轉向了薩爾科齊。就連勒龐本人都憤憤不平地指摘薩氏「偷了我的理念」。什麼理念?首先他改造了勒龐上屆大選的口號「法蘭西,要不是愛它就是離開它」,不斷強調移民的可怕。然後他甚至宣布要在縮減政府規模的同時成立一個新部門—— 「移民與國族認同部」,好教導大家怎樣做個純正的法國人,同時收束移民的湧入。而這正好對上了勒龐支持者的胃口,他們一向認為說話帶口音的外來人口要為法國的高失業率負責,而聰明的政客總是懂得如何把內部的問題轉移到對外人和他者的恐懼之上。
薩爾科齊是個聰明而複雜的人物,他具有反移民和民族主義的傾向,同時又主張和美國交好,鼓勵國民學英語。但基本上他是個想要維護法蘭西國家身分的民族主義者,例如他曾提出政府應該資助穆斯林興建清真寺,培訓本土的教長。雖然在競選期間,他害怕趕走右傾的選民,對此避而不談,但這個舉措其實是為了切斷法籍穆斯林和伊斯蘭世界的連繫,一方面避免「恐怖主義」的散布,另一方面把伊斯蘭教國家化,納入政府可以管控的範圍。
單方面地強調薩爾科齊的經濟政策和勞工政策,卻忽略了他對治安和民族身分的看法,我們就不能掌握其右翼本色的完整面目。薩氏真如許多媒體所說的,是個新自由主義教條的追隨者嗎?即使是《經濟學人》也指出了在工業政策上面,薩爾科齊是個國家干預的忠實信徒。其實他向來也是個「經濟民族主義者」,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反對印度富商擁有的Mittal 鋼鐵公司去年提出的Arcelor 收購案。正如大部分政壇裏的新自由主義者,他一方面強調開放競爭以促進發展;但是在面對外國農產品的「傾銷」和國家標誌企業被收購的時候,卻又變成了保護主義的衛士。
薩爾科齊在競選期間大力攻擊所謂的「六八遺產」。很多人認為1968 年的左翼革命是今天法國經濟停滯不前、社會生機停頓的禍因,所以覺得薩氏的說法有理。但是我們也知道與阿爾及利亞獨立有血脈關係的「六八遺產」,乃是現代法國的寶貴遺產,它批判殖民主義的遺毒,重振自由、平等和開放的共和國精神,拒絕歧視、尊重人權。不過,這一切或許真的已成過去。正如薩爾科齊那名稱古怪的「移民與國族認同部」, 「國族認同」(nationalidentity)對不少經歷過「六八事件」的人來講曾經是個貶義詞,他們當年相信的是「共和國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