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自從有了自由行,就連書店都發了一筆小財。上二樓書店,收銀機旁最當眼的位置有時擺的竟然不是陶傑和蔡瀾,而是《紅都女皇》與《十二個春秋》,一些土生土長香港人不大感興趣,但自由行遊客特別好奇的「禁書」。相熟的書局老闆都說這類書的銷情不錯,在簡體字書刊大舉南下的今天,這情形是難得的「逆流」。看來香港在中港經濟關係上又能找到新定位了,那就是禁書零售貿易中心。
最近的暢銷禁書是終於譯成中文的《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Mao: The Unknown Story),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具爆炸性的毛澤東傳記,內容比起當年紅極一時的《毛澤東私人醫生日記》還要激。這本新毛傳去年一面世,就引起了全球媒體的熱烈議論,有人評論道「這本書的威力就像原子彈」。但老外的激昂反應到了我們這裏應該打點折扣,因為毛澤東雖然死了三十年,但他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留下的「聲望」在海外仍有餘威,所以當外國讀者看到這本把毛比作史大林與希特拉般的魔王傳時,難免就像發現了出土文物一般,既驚且「喜」。
但是對我們中國讀者而言,說毛澤東是魔王、暴君、獨裁者,老早就司空見慣了,不足為奇。然而,我們還是要佩服著名作家張戎(前作《鴻》)與歷史學家喬.哈利戴(Jon Halliday)用了十年的功夫,查考了無數的文檔,與採訪了包括美國前總統老布殊與新加坡的李光耀等數百位人士,去證明毛澤東果然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這本書的中文版厚達六百多頁,但是看起來很有快感,可以一口氣接連不斷地把它看完。因為裏面充滿了狡詐的詭計,忘恩負義的寡情,心狠手辣的殺,彷彿人間一切可以想像的邪惡都集中在毛的身上了。而且他還和一般惡徒不同,毛澤東似乎沒有一個從小長大的過程,他彷彿從來就很罪過。在第一章〈走出韶山〉裏,毛澤東就像一個口不對心的年輕騙徒,嘴上說說種地人的勞苦,心底對他們卻沒有半點同情。到了最末一章〈最後的日子〉,毛臨死的傷感也不是因人民的痛苦而起,而是為了做不成世界的領袖。中間那些餓死了幾千萬人的大躍進,與反右文革的禍害,就更不消提了。
要支撐這麼獨特的魔鬼傳記(只有魔鬼才是生來邪惡,因此談不上有『成魔之道』),兩位作者的確需要大量的佐證。但是他們引用的許多文獻是不可查證的秘檔和未經發表的文稿,訪問的許多對象是難以復尋的不具名證人(而且中文譯本還沒有印出份量可觀的註釋)。這正是一些知名學者如黎安友(Andrew Nathan)與史景遷(Jonathan Spence)質疑此書的理由。其中很富爭議性的一個例子是關於「長征」得以成功的原因,二位作者認為這是蔣介石故意放共產黨一馬,好讓流竄的紅軍威脅依然盤據各地的軍閥。這個說法明顯與學界現有的認識不同,但本書提供的與其說是確切的實據,倒不如說是依照零散材料的推想。
可是這又能怪誰呢?連「長征」到底走了多少里路,當局至今都還不准人提出異議;這麼多的禁區,這麼多國家機密,是中國政府自己杜絕了為之嚴肅辯護的可能。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是本刺激的讀物,但我懷疑它對我們反省中國現狀能夠起到的用處。道理就像某些人批判文革一樣,說那是四人幫惹的禍;一場蔓延十年,幾乎毀了整個國家的運動怎可能只是四個人的責任呢?這本書雖然也譴責了江青,但同時也強調江青只不過是忠實執行毛主席心意的一條狗。當你把中國幾十年來的不幸都歸諸到一個人身上,那是否表示其他人乃至於一切社會政治體制都是可以原諒的呢?又是否這人死了之後,天下就會太平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