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念中學的時候就聽過許定銘先生的大名了,知道他是香港少有的新文學時期作品收藏家,還為它們一一寫下書話,好叫後人知道以前曾有如此佳果,至今不爛。那天乘訪問之便,終於有機會上了他家看書,確是眼界大開。許先生和藹得很,又很熱情,藏書家的熱情。
他把剛到手的一整卷 《文藝世紀》合訂本拿給我看,五十年代的香港左翼文學雜誌。隨意一翻,就見侶倫、曹聚仁和葉靈鳳熟悉的名字,還有知堂老人的文章呢。再翻,突然見到一個作者叫做阿南達.杜爾,寫了一篇〈中國文學在印度尼西亞〉。天呀,該不會是兩個月前剛離世的印尼大文豪Pramoedya Ananta Toer吧?
我有個習慣,每至一地旅行,必尋當地作家的作品來看。初遇杜爾,就是六年前在印尼某機場的書店。那時離他的書解禁之日子未遠,但印尼全國上下早已奉他如民族良心,一有新作,就幾十萬本地影印出來,地下流通。以一個異議作家而言,杜爾也算得上坐牢第一了,不只繫獄或軟禁的年份夠長,甚至還因分別對抗日本、荷蘭與蘇哈圖三朝政權而出入囚室數次。硬氣,肺也好,老是煙不離手,今年才去世是個奇蹟了。可惜的是印尼人民很難過,覺得平白喪失一次得到諾貝爾獎的機會,因為杜爾已不止一次和諾獎擦身而過。
他的文學成就有多大,李歐梵教授已不厭其煩地再三陳辯,用不我補充。還是說回那篇〈中國文學在印度尼西亞〉。根據杜爾,原來印尼最有名的中國故事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因為印尼也有類似傳說,只不過背景不同,梁祝是民間創造,而印尼的故事卻是出自宮廷。杜爾不愧是左翼作家,有跨國界的「階級感情」,他似乎認為來自中國老百姓的梁祝要比印尼本土貴族貨還要受到當地人歡迎,乃至於連峇里的國樂甘美朗樂劇也把梁祝改成主要劇目!
有「國際友人」為中文的左傾刊物撰稿,難免特別強調郭沫若、艾青、臧克家甚至「李有才板話」在印尼翻譯流布的情況。更叫人驚訝的,是魯迅《狂人日記》的印譯本竟是杜爾本人動手的,以前可從未說他會中文。除了魯迅,他還譯了賀敬之的《白毛女》,這就可惜了,一個一流作家跑去翻譯三流的作品,不知是什麼心理什麼滋味呢?我一邊看一邊想,一時實在摸不透。
我就這麼站在許先生家裏如獲至寶地狠狠啃讀這篇短文,生怕記不住資料,幾乎連訪問都不想做了,電視台導演一定覺得情形很不妙。好在我早說了,許先生既和藹又熱情,看我歡喜的模樣,就叫我別急。他回頭到另一個櫃子裏翻弄書刊,居然找出另一冊登了杜爾這小文章的《文藝世紀》,放在我的手上說要送我。哈哈!這下真爽,不虧我是戲子,還裝了老半天不勝惶恐萬分勉強的樣子,才把它好好袋進書包。嘿,訪問又能做了,還做得特別好。
或許是受到前輩胸懷的感染,有好東西卻不與同好分享,就太不是東西了。回家以後立時影印了一份,數日後終有機會把它(影印本)交給李歐梵教授,好看他吃驚的樣子。結果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