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25日星期日

梁文道:不是書單

【明報-尋書】這不是一份書單。我討厭書單,尤其是那些開給年輕人的書單。青少年已經有太多應該要上的課、應該要參加的課外活動、應該要遵守的規定和禮儀,我們為什麼還要管他們應該看什麼書呢?人生早年的最大好處就是還有浪費得起的時間,就算看書也盡可以看些師長眼中無甚意義的廢物。

我小時候看了許多不知是真是假的《世界七大不思議謎題》和《吸血鬼實錄》一類的廉價書,內容古怪、資料可疑,並且印刷粗糙。但我從不後悔;相反地,我感謝它們。它們使我在百無聊賴的下午可以空想金字塔裏的詛咒秘密打發時光,在上數學課的時候透過摹畫西藏雪人的模樣鍛煉繪圖的技巧。就算因為害怕書上的怨靈照片,而竟夜躲在被窩裏不敢入睡,我還是感謝那些為了糊口而胡亂編作材料的不知名作者,以及可能早就不復存在的小出版社。

他們給了我一段快樂的童年,閱讀竟是如此有趣。

替年輕人開書單 自私

如果我們相信書,相信它能開啟靈感,改變生命,那麼一份書單就是一張人生的設計規劃圖了。為青少年開書單的人不止把塑造了自己的書籍羅列出來,還以為這就是他所不認識的那些年輕人也該走的道路——跟它,人生自然是好的;大家都走這條路,社會的未來自然也是好的。這是多麼大膽而且自私的想法,我們憑什麼以為自己的經歷可以複製到其他人身上呢?

在我一生受過的教育之中,最令我感念的是童年那段日子。我念的那家小學也有閱讀課,但是老師並不指定任何讀物,他們只是把我們丟進一個小型的圖書館,然後就關上門一小時。在這一小時裏,我們肆意翻弄架上的圖書,甚至把它們抽出來當成武器互相丟擲。累了,就坐在地上隨便檢閱那些被摧殘得破碎零落的繪本與童話,重組掉頁的故事和彩圖。

老師不管讀什麼 自由

看看,大伙漸漸靜了下來,恍惚之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更準確地說,是離開了這間圖書館所在的此世。直到鐘響,老師進來呼喚,我才好像手術後的病人,麻醉藥的效力似去還在,呆呆地站起來和其他小朋友排隊走回教室。

我的老師不管我看什麼,我的外公則不吝惜地滿足我對各種怪書的胃口(包括那些《吸血鬼實錄》和《法老的詛咒》),他們好像沒教過我什麼讀書和選書的竅門,卻教了我最重要的心法:閱讀即自由。

老人或許需要一份書單,因為到了這個階段,人生開始要倒過來算,看看自己還剩多少日子,還有多少餘力,這都得經濟地用。再把時間耗在《吸血鬼實錄》上面,未免不智。

金克木先生有本書話集,書名相當驚人,叫做《書讀完了》。他引述了這麼一段故事,話說陳寅恪先生年少的時候去見史學前輩夏曾佑,那位老人對來訪的晚輩說:「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陳先生大驚,以為老人家糊塗了,怎能說出這麼荒唐的話。雖說漢代的東方朔曾自稱「三冬,文史足用」,但那畢竟是漢朝,說不定的確沒太多書可讀,和現在不能比。但是到了陳先生自己也老了,才發現那番話有理,中國書果然是讀得完的!

這是會過日子的老人家才到得了的境界。由於很早開始就懂得倒數計時,所以看什麼書莫不經過精密考慮,絕不把生命浪費在三流的東西上。到老,中國最重要最根本的典籍自然已經看完,其餘已無足觀。正如閱畢《紅樓夢》,沒有閒工夫也就不必看紅學考證了吧。

即便如此,也得有非凡的天賦,才可能在數十年間讀遍中國經典,例如金先生自己。抗戰期間他在西南聯大任事,偶然從傅斯年先生處得到了一本拉丁文與英文對照的《高盧戰紀》,於是一頁頁慢慢看將下來,愈看愈有興頭,然後再查對書後附的拉丁文語法簡要。就是這樣,在不斷的空襲警報聲中,他讀完了《高盧戰紀》,同時也學懂了拉丁文。

追隨書單度半生 不甘

曾經,我也以為書是看得完的。我當然沒有金先生這等本事,也不是真的相信自己讀書的速度趕得上出版的速度,但就是隱隱約約有這份直覺和欲望。尤其是買書的時候,我一邊把書放進購物籃裏,一邊就會為它策劃最佳的閱讀時機,並且喜孜孜地想像它能帶給我多少好東西。結果如何,不問可知。

我今年35歲了,運氣好的話,人生或許還有一半,眼看就要從不需要書單的季節邁進需要書單的年份了。書看不完的遺憾日益濃厚,倒數壓力開始出現。但我還是不甘心,不想就此跟書單度日;我仍然願意相信,就算到了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刻來臨之前,前面的地平線還是無限寬廣,時間還會給我停下來看看風景發發呆的餘裕。

似課外閱讀報告 偏食

所以這本書絕對不是書單,甚至不是開給自己的功課。它更像是自己的課外閱讀報告,所以零散,而且偏食的傾向嚴重。用美國國會圖書館分類法來排列這批報告,原意是想為它們套上個系統,好看一點,不料後果卻很搞笑,比方說是漫畫集《錦繡藍田》原來屬於「工業、土地用途、勞工」類,而食譜則是一種「科技」書。「任何系統都有它的臨界點」,果然不是句虛話。

收進本書的文章都曾刊登於《信報》和《蘋果日報》,兩份報章的編輯給了我最大的自由。倒是自己自律,選題下筆之際已盡量考慮過一般讀者的需要,但是,到底所謂的「一般讀者」都是些什麼人呢?

這不是我的第一本書,雖然它是我出版

的第一本書。至於那第一本書什麼時候才出得了,就真是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