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25日星期三

梁文道:教改怎樣摧毀了自己

【明報-筆陣】「改革」是所有領導人的「神奇字眼」。不論是從政的高官還是商界的總裁,一說要改革,是沒有人會反對也沒有人會置疑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所有政客都要打改革的旗號上台,所有新到任的老總也都喜歡把改革掛在嘴上。啟蒙運動之後的進步史觀已經深入日常生活的骨髓,凡改革就代表進步(當然進步一定是好事),凡反對改革的必然就是反動保守。在我們這個時代,改革甚至成為任何組織維續自身合法性的不二法門。重點不在到底有什麼要改,也不在改革的方法等內容問題,而在於改革這個動作和姿態本身。政府機器也好,商業機構也好,如果不透過改革的形式動作,就很難保障自己的權威,也很難維持組織的更新。

教育是所有公共事務領域裏面最多市民接觸過,也接觸得最深入的。因此關於能源政策,可能有人沒話說;就算是醫療,總也有人自覺只要不去公立醫院,就與己無關;但若是說到教育,則每個人都可輕易翻出10多年的舊帳來算。所以教育改革是世界各地的政府在過去20年來最熱中的一種政策改革。

有趣的是,幾乎所有人談到教育都沒多少好話,多半就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代的經歷,然後用一句「填鴨式教育」總結那段時光的不滿與感慨。不論是這種教育方式的得益者還是受害者,莫不如此。故此,當香港在7年前開始大力倡導教改的時候,除了少數學者和前線人員之外,大部分市民都以「用家」的身分拍手叫好。於是在當年的教統會主席梁錦松領導下,一場由「下」(例如學生的家長)而上的文革式造勢運動才發動得起來。

終於到了今天,我們要好好停下來思考教改功過,不能再被改革的無敵姿態迷惑,也不能再讓個人主觀的教育經歷主導客觀的現實認識。回顧6年來的教改歷程,儘管各類政策文件和報告可以裝滿一籮筐,但其精髓就在幾個口號之上,例如「樂善勇敢」、「求學不是求分數」。它們表達的意思就是求學不該再是被動地吸收,還要主動地發展學習的興趣與能力。這個意思單純有力,從右翼的觀點看是符合了知識經濟的大潮,與其令學生吸收固定的知識,不如讓他們發展出終身學習的本錢,將來可以不停轉行;從左翼的觀點看,則可說是打破了校園裏的知識灌輸,學生們可以更批判地自主學習,不囿於單純地求取高分(當然這又是表面的印象,日後我們可以再討論教改背後的新右翼議程)。

問題是過去評斷教育成敗的方法無非就是看考試成績;現在教改把目標設定為在考試機器之外,還要打造一批既能自主學習、獨立思考還要有通識能力的理想學生;我們除了考試,還有什麼辦法去估量一連串來得又急又密的教改手段,是不是真能產生這種理想學生呢?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改革無十年難見其功,但所有推動改革的人均須在旦夕之間得到回報和政績,又那等得及那麼長的時間?

由於看不到最終成果,要保證教改有效的方法就得是嚴控生產過程了。所以這幾年下來,教改工程最令老師和學校苦不堪言的,就是這等教育過程的品管控制了。要老師們考語文基準試,接受五花八門的再培訓,這是為了保證生產工具的質素「達標」。評核學校的管理架構,這是為了保證生產程序的效率。要家長多點和學校互動,這是要讓「消費者」滿意。除此之外,雖然教改工程也有提倡釋放更多空間給教師的言論,但實質上卻比以往多了更多更細緻的監測技術,保證老師們跟足教改藍圖。正是這許多五花八門的品管工作,使得教改成為學校和教室的壓力來源。

貫穿這些工作的主導精神,主要是以一些很時髦很耀目的管理術語來包裝的。這又是當代政府改造和政策改革潮流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充斥許多源自商業管理的流行字眼和概念,以示主事者跟得上世界趨勢,又能讓人民覺得改革果然切時,甚至還很有前瞻性。在這樣的教改潮流底下,就很難怪有些學校會去申請ISO9002認證了。這些取得認證的學校就像近年珠三角的工廠一樣,很驕傲地在大門處釘塊牌子展示自己的信譽。我們都知道,這塊牌子可以說明校務處在電話聲響數秒後就有人接聽,可以說明學生的投訴不用多少個工作天就會得到回覆,但它還是說明不了從這個大門走出來的學生,是否就是那個我們想像中「樂善勇敢」的理想學生。

教改工程的推動者,相信種種源自商業管理的手段可以直接應用在教育的生產程序上。但是估量任何一家私人企業的方法,絕對不是看它的領導人有多會說話,有多懂商管理論,而是看它的業績。然而教改的最終業績就如前面所說的,是種抽象的理想,它既不能用傳統的考試顯示出來,又還沒有更合理的方式評核,單單嚴控教育過程有用嗎?

很多人批評前線教師不堪教改壓力上街遊行,是種頑固反動的保守態度。這種評論一方面把教師當成自己心目中那種老舊填鴨教育的罪魁和捍衛者,另一方面把整個龐大而繁複的教改工程簡化為那幾個最響亮動人的口號,因此以為教改必然正確,有錯頂多就錯在一些技術細節上罷了,而老師們是不應該違逆時代潮流的。被忽略掉的是為了實現那些一喊出來沒人反對的高遠目標,教改工程裏到底包含了多少沉重的品管程序。

教改的目的似乎是一種更人性更自由的教育成果,但推動教改的人卻不知道怎麼達成這種目標,於是製造出最不人性化也最不自由的教學環境。

改革往往就像一條貪婪的蛇,自己吞噬了自己。這是很多政府改革都經歷過的悲劇。香港教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換來的將是公共行政學上另一個顯著的案例。阻礙改革推改革的,不必是別的什麼,往往就是改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