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在談新進青年藝術家白雙全的作品集《單身看》之前,先讓我憶述一段差不多發生在七年前的小故事。那時候在北京認識了一個文化官員,他請我們幾個香港文化圈裏的朋友吃飯,酒菜滿桌相談甚歡,自是不在話下。宴畢,我順口提起:「最近北京出了不少裝置藝術家,有的還真不錯」。那位官員很順口地答:「是啊,北京這幾年地產旺,有很多樓盤」。很明顯,他以為裝置藝術是種裝修房屋的藝術。
又是和一個管文化的官員吃飯,時間是去年夏天了,我向他打聽中國官方對行為藝術的看法。這一位似乎很在行,一開口就是「你是說『搞行為』的那夥人嗎?」「現在可老實多了,不再弄那套吃死嬰和拿刀割自己的玩意兒了」。的確,有兩年「搞行為的」不流點血不灑點尿不宰頭畜牲甚麼的,還真不算藝術。
但行為藝術又何必一定要弄得這麼聳人聽聞,引來一批嗜血的記者呢?其實你可以像行為藝術之父卡普羅(Allan Kaprow)那樣,自己一個人靜靜地不動聲色,每天打一個電話給陌生人,紀錄他的反應,從另一個角度去收集和認識社會人群的另一面。無聊嗎?或許。白雙全做的就是這麼無聊的事,而且持續不斷地天天做,因此成了一個很努力的奇人,而《單身看》是他幾年來無聊行為的奇妙紀錄。
例如在二十五張二十元鈔票上印了「白雙全用」的記號,然後分批花掉,看看它們有一天會不會回到自己手中。他還有些作品其實甚麼都不用做,比方說在超市買半個西瓜回來,這樣子就等於和另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家分享一整個西瓜了。白雙全對這類在大眾社會中偶然隨機地與陌生人發生關係,和日常生活裏因為突發奇想造成的神秘體驗特別有興趣,所以他的作品總讓人覺得他是個滿腦子怪點子的人(難怪他自稱是「概念藝術家」)。
不過,無論是概念藝術,行為藝術,還是我比較喜歡的「展演」(Performance)這個名詞也好,這類藝術的紀錄總是一個問題。因為它們最有趣的時候往往終結在完成的那一刻,事後看照片看錄像甚至成為書本文字,總是有點像從屍體之中找活人的姿態,非常無奈。除非它們的紀錄本身就有力量,猶如吸血僵屍不只死而不僵,還要比活的時候更具魅力。我想起一個「質地」與白雙全接近的蘇格蘭藝術家Douglas Gordon,他有個叫做《名單》的作品,把他每天接觸到的人的名字一一列出。十幾年之功都貼在展館裏,氣勢實在憾人。好玩的是認識他的人都不自覺地在牆上面找自己的名字,看看自己出現了幾回;不認識他的人都有衝動回去也來做張表,數數看自己一年會聯絡多少個人。然後你會想到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名單。
至於《單身看》這本書,不只是死作品的結集,還是活念頭的來源。你會在裏面得到很多無聊的靈感,幫你長出另一隻眼睛看到你以前看不到的世界。
2005年11月6日星期日
梁文道:世界不再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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