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24日星期三

梁文道:胡錦濤為什麼不參拜中國的「靖國神社」?(如何紀念抗戰‧二之二)

【明報-筆陣】當中國官民不斷抗議施壓,要求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不要再去靖國神社參拜;當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60周年紀念的那一天,日本民眾以破紀錄的人數前往靖國神社致祭;我們很自然地會想到,如果中國的老百姓想在這一天公開追悼在抗戰中死去的平民和軍人,他們會去哪裏?他們能去哪裏?

是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嗎?這尊著名碑石是中國最大型的紀念碑,沒有按照中國傳統面陽朝南,反而為了遷就觀眾向陰朝北,饒是如此,觀眾向它獻花致敬也往往要經官方批准和組織。近兩年來,曾有人民自發向其獻花卻被公安問話阻擋的事例,請注意這些人還不是在敏感的六四那一天為死去的學生致哀,據知他們只是想悼念抗戰英烈而已。何人民英雄紀念碑也非專為抗戰而設,它紀念的是「3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30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和「由此上溯到1840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

所有的死者紀念碑都是一種責任的要求,它把死者的死因與現存者的生活以道德義務的形式綑綁起來,要求在生者明確認識自己的活與死者的死有因果關係,要求生者以紀念的方式履行對死者的義務。而人民英雄紀念碑是一座典型的無名英雄紀念碑,是現代民族國家用來紀念其創基人,然後凝聚民族認同的常見手段。其無名可以形成一種意義上的空洞,把民族國家的建立超乎個人行為之上,訴諸集體的犧牲與經歷。簡單地說,每一座無名的民族英雄紀念碑都在訴說一段故事,一段關於國家誕生的故事,一段現政權合法由來的故事。看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碑文,不難發現它表達了一種從無產階級革命史觀出發,現代共產中國成立的故事。抗戰在這段長達1840年的故事裏只不過是一個片段。

那麼八寶山公墓又如何?它固然以紀念個別死者的方式保存記憶,但一不是專為抗日戰爭而設,二不是囊括了所有抗戰英魂。其實比對一下帶有宗教色彩以天皇名義設立,但依然陳列了200多萬個靈位的靖國神社;與較為世俗化但專為軍人而設的華盛頓阿靈頓國家公墓,我們就會看到中國原來沒有一個專門保存戰死軍人靈位與遺體的國家級墓園,更沒有一個全面紀念抗戰死難軍民的國家級建設。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

最明顯的原因就是怎樣紀念抗戰牽涉到了現代中國史的敏感問題。請看以下這封決戰前的遺書:「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而成仁之功算較多。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惟兒於役國事已十幾年,菽水之歡,久虧此職,今茲殊戚戚也。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敬叩金安」這段慷慨感人的文字,出自胡璉將軍手筆,但他幸好沒有死在三峽石牌之役,後來還參與過金門古寧頭一戰,是抗共國軍的名將。對於這樣的人物,共產黨應該如何定位?像這樣的人物在不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紀念的範圍內呢?

長年以來,共產黨的官方史學都傾向調低國民黨在抗日戰爭的貢獻。但是自80年代開始,民間史學界出現了「國軍正面戰場」的說法,陸續挖掘國軍史蹟。近年政局以「民族統一大義」為前提,以對抗「台獨分裂分子」為要務,大陸媒體重新處理抗日史事的局面就打得更開了。國新辦主任趙啟正甚至公開說「蔣介石也沒有投降啊,他也堅持了抗戰」。但是中國官方仍然沒有改變基調,中宣部最近把號稱有史以來最全面客觀的中央台紀錄片《抗戰》剪去大半,嫌它太過歌頌國軍;《人民日報》更在日本投降60周年發表評論,稱「中國共產黨是抗戰的中流砥柱」。

所以如此尷尬,所以這般進退兩難,是官方一方面固然要拉攏國民黨,還它一個公道;但又不能去得太盡,因為正如人民紀念碑碑文所示,領導抗日戰爭是共產黨權威來源之一,是中國人民爭取獨立歷程的一部分。如果抗戰有一大部分功勞是後來和共產黨死戰的國民黨所有,這個建國故事又怎麼說得通?如果抗戰的主導力量不是共產黨,又會不會有損其統治合法性呢?

更為難的是高調紀念抗戰還會帶來很多現實的政治外交問題。在中日關係還沒來到今天這個緊張局面之前,政府不只沒有主動協助慰安婦和被迫害勞工向日申討賠償,甚至還阻撓過從事這些活動的民間人士。

抗日戰爭的苦難,是現代中國集體記憶裏的創傷經驗,塑造了很容易激化很容易扭曲的「雪恥型民族主義」。如果要治癒這段創傷經驗,最好的方法除了是不斷要求日本「認真對待歷史」之外,也得自己認真對待一下歷史。全面放開抗日戰爭真相的研究報道和教育,建立一個國家級烈士陵園,是自我療傷的方法。想要與日本促成全面的歷史和解,首先要自己與真相和解,舔一舔自己的傷口。

從這個角度看來,中央政府在抗戰結束60周年的舉動,實在太過低調,不只無益於歷史傷口的治癒,也落後於民情的要求。不要忘記不只仍有戰爭受害者活到今天,關於那場戰爭的記憶也還留在民間,許多抗日國軍將領的名字直到今天還在部分地方傳誦。另一方面,特區政府的表現同樣令人失望。港英時期的「重光紀念日」在回

歸之後改稱抗日戰爭12345勝利紀念日,但只持續兩年,到了1999年就乾脆取消,為的只是維持《假期條例》裏17天公眾假期的上限。政府總是想推動愛國教育,難道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推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