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筆陣】面對倫敦受到的恐怖襲擊,中國的輿論民情再度呈現出它過度簡化的世界觀。要不是指斥布殊主義愈反恐愈恐怖,就是抨擊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派野蠻兇殘,彷彿整件事就是英美的鷹派和蓋達組織兩大陣營之間的再次交鋒。攻擊英美為首的新帝國主義被認為是「左派」路線,同情倫敦支持反恐的則被稱為「自由派」。大陸網民言論有的站穩「左派」立場,禁不住要「為倫敦遇襲鼓掌叫好」;有的則堅守英美政府路線,大喊「民主國家必將勝利」。其背後假設是但凡同情英美的就等於同意美國霸權,就等於忘記民族立場獻媚洋人;另一方面是支持美國就等於支持自由民主,攻擊美國及其盟友的就是反民主反自由。在這樣的視野底下,任何國際時事來到了中國,都只能淪為我們自己意識形態口水戰的談資,變成內部政論的扭曲延伸。
其實在這個時機發生這樣一場恐怖襲擊,除了分析美英政府反恐政策的成敗之外,還可以有更多的切入方式。因為它不只是美英反恐政策的試金石,也是歐洲統一這場歷史性運動的一個轉折點。原因是這次襲擊正好發生在歐盟憲法瀕臨出局的關口,而且施襲者不是什麼來自阿富汗的聖戰士,卻是在英國土生土長的青年人。歐洲統一的其中一個難題是怎樣處理那麼多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平等共存,這裏所指的不同民族不只是傳統的強勢民族,並且包括了像德國境內的土耳其人這等數量日益增長的「新移民」。所以歐盟特別強調多元化政策的重要,試圖在一個超民族的憲政國家格局底下,保存不同文化傳統的身分認同。且莫論多元文化政策的制定和推行如何困難,光是這種政策的定義定性就已歧義枝生莫衷一是了。
偏巧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在英國長大,接受英國教育,甚至想要加入英國板球代表隊的第二代移民,居然成了英國史上第一個發動自殺式襲擊的恐怖分子。自從這4個年輕人的身分先後曝光,英國媒體的焦點已經轉移到「為什麼英國人要殺自己的同胞」之上了。這個問題牽扯下來,還會引出一連串疑問:什麼是英國人?移民算不算英國人?是否不管到了多少代,伊斯蘭世界的移民也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愛國」的英國人?英國的移民政策是不是出了問題?它的關口太開闊?英國對待移民族群的文化是否太寬容?這一堆問題的核心正好呼應了整個歐盟面對的困境:什麼是多元文化政策?它有效可行嗎?
在倫敦連環爆炸案發生前出版的《外交事務》期刊7月號上,美國尼克遜中心「移民和國家安全計劃」主任RobertLeiken發表了一篇相當引人矚目的文章Europe'sAngryMuslims。在這篇算是有「先見之明」的分析裏面,作者以去年謀殺荷蘭導演凡高的兇手MohammedBouyeri為例,說明即使是生在歐洲長在歐洲的青年,一樣可以忽然變成激進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派。原因之一是他們雖然住在歐洲,但實際上卻把自己隔離在一個由移民同鄉組成的小社區裏,不只無法融入主流社會,而且很容易心生被排斥的感覺,進而變成痛恨「同胞」的異鄉人。RobertLeiken還很聳動地拿當年穆罕默德先知從麥加到麥地那的「大遷徙」對比今天伊斯蘭信徒移民歐洲,就像先知去麥地那建軍然後奪回麥加一樣,如今的伊斯蘭也正在歐洲茁壯好重返伊拉克。換句話說,歐洲是伊斯蘭世界的殖民據點,英國人的倫敦是巴基斯坦人的「倫敦斯坦」。
這種論調並不新鮮,另一位學者史萊辛格(ArthurSchlesingerJr.)早在上個世紀的90年代初,就警告過美國的多元文化政策正把「全國分裂成一小片一小片爭論不休的同族聚居地和部落,鼓勵而且讚揚文化及語言的種族隔離」。
面對移民和少數族群,西方國家在過去數十年來有一個政策上的重大範式轉移,那就是從過去的「吸收同化」變成現在的「多元共存」。所謂的多元共存在政策上的實現就是「多元文化政策」,當然各個國家各有不同的演繹,最早實施此類政策的加拿大走得最遠,它甚至容許講法語的魁北克有獨立選擇移民的權力。西班牙在加泰羅尼亞地區的做法亦很接近加拿大。德國則准許土耳其人聚居區的中學以母語教學,但它的目的在於把土耳其人隔開,當作遲早要回家的外人。法國往往給人掛羊頭賣狗肉的感覺,口說尊重各種文化傳統,實際上走的還是同化的老路。近日法國政府禁止穆斯林女生戴頭巾上學,就惹起了國際伊斯蘭社會的爭議。至於英國,則被一些觀察家標舉為歐盟的模範生之一,既不像加拿大式的國中有國,又不急於歸化移民。它的作法是由政府介入,協助各個族群成立自己的代表性機構,一方面資助它們搞一些保存和發展獨特文化的活動;另一方面透過它們間接掌握各族群的動態,同時維持各族群間的平等均衝。
然而,正是一向標榜多元的英國出了事。左翼會認為這固有的作法不夠徹底,徒有裝點門面式的文化多元外觀,但欠缺足夠的語言和就業政策配套,使得少數伊斯蘭族群受到歧視。右翼則會認為多元文化政策已經太過火了,忽略了怎樣把移民變成正統英國人,使得少數伊斯蘭教徒對拉丹的忠誠勝於對鄰居的同情。
倫敦恐怖襲擊不只把種族間的矛盾挑了起來,還把過去幾十年來的多元文化政策擺上了擂台。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與此相關的歐洲統一進程也將受到挑戰。歐盟諸國各有移民政策,但國民彼此之間的出入境卻毫無困難,這意味
一些被某國排拒的移民可以透過加入另一國籍,輕易地拿「乾淨護照」走進來。有鑑於此,一直是歐洲統一火車頭的法國已經暫停執行《神根條約》。但你也可以反過來看,歐洲的激進伊斯蘭現象更加證明了歐洲各國合作的必要,各國情治機關需要更緊密的聯繫。同樣被放在十字路口上的,還有歐盟自身的多元文化政策,到底是該進一步追求一個理論上可以容納所有宗教所有文化的超民族國家,還是尋找和鞏個一個以白人和傳統西方文明為基礎的老歐洲?4個年輕人和4包炸藥,突然搖擺了本來就在疑雲之中的政治實驗。究竟,風將往何方吹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