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世紀?Critical Thinking】「波蘭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喪禮彌撒到底沒有用上這部《波蘭安魂曲》,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為什麼?這牽涉到兩個問題:一是嚴肅的現代音樂有沒有可能成為可以應用的 聖樂,二是教會(尤其是梵蒂 岡教廷)還能不能起到推動藝術的作用。
《波蘭安魂曲》的作曲家潘德瑞斯基( KrzysztofPenderecki) 那天在報章上看到一段小消息,實叫人訝異。消息說潘德瑞斯基(KrzysztofPenderecki)將會為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喪禮彌撒創作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就是《波蘭安魂曲》,他早在1980年開始撰寫,應該可以趕得及在喪禮前完成云云。結果在看完教宗追思彌撒的實轉播之後,我的懷疑一掃而空,他們沒有用上《波蘭安魂曲》。還是用古老的傳統曲目,連布殊事後也對記者說:「音樂很好。」
潘德瑞斯基是個不錯的指揮家,現在還是中國愛樂交響樂團的客席指揮。但真正使他的名字能被載入樂史的,卻是他的作曲功力,他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波蘭最有代表性的作曲家,也是現代音樂圈裏最活躍的人物之一。讓他開始聲名大噪的作品,是1961年的《廣島原爆受難者輓歌》。這部作品要由52把弦樂器演奏,手法大膽創新。樂手有時候要把弓拉在提琴的尾巴上,或者琴把的背面,發出古怪的摩擦聲音。更令聽眾震驚的,是那種類似核爆噪音的「音叢」(tonecluster)效果,也就是讓所有樂器同時拉奏相近的音符。
現代音樂不能成為聖樂
身處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波蘭,受到約翰凱基(JohnCage)和皮亞布列茲(PirreBoulez)影響的潘德瑞斯基,格外讓西方音樂界注意,很不解「鐵幕」之後怎麼會出了一個前衛音樂家。但是他很快又厭倦了實驗技法,甚至聲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創新的了」。七十年代後,潘德瑞斯基開始撰寫一般聽眾比較容易接受的調性音樂,那種宏大的器樂效果和事手法甚至讓一些樂評人想到了布魯克納。
作為一個波蘭人,而且是個篤信天主教的波蘭人,潘德瑞斯基的確寫下不少宗教音樂。他為了悼念波蘭團結工會的一些死難者寫過一首作品,又分別作過曲子紀念一位死在納粹集中營的天主教神父,和《鋼琴家》這部電影描寫過的「華沙起義」。這些作品後來都成為《波蘭安魂曲》這部巨作的素材。整體看來,《波蘭安魂曲》簡直就是波蘭歷史的苦難總結和昇華,體制博大、樂思深沉,幾乎可以和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並列不愧。
但最後,「波蘭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喪禮彌撒到底沒有用上這部《波蘭安魂曲》,而且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為什麼?這牽涉到兩個問題:一是嚴肅的現代音樂有沒有可能成為可以應用的聖樂,二是教會(尤其是梵蒂岡教廷)還能不能起到推動藝術的作用。
雖然我們往往是在電影和電視的配樂裏才偶而聽到一點現代音樂作品,但大多數的現代音樂卻仍然是專為演奏會等正統聆賞環境創作的。在這種環境底下我們可以預期聽眾受過一定的訓練,有相關的音樂背景。但教堂裏的會眾卻不一定就是那些現代音樂的聽眾,甚至可以說絕大部分的教徒都不具備欣賞現代音樂的能力。可「聖樂」卻必須是一種教堂內可用的音樂,它首先要能讓教徒接受,產生共鳴,讓宗教儀式順利起到融合參與者一起進入靈性境界的作用。就這點看來,現代音樂還遠遠比不上北美非裔基督教會裏的靈歌,後者雖然沒有西方傳統意義上的聖樂格局,但卻真能與教徒共呼吸同哀喜。其次,西方傳統「聖樂」(SacredMu-sic)又不同於廣義的「宗教音樂」(Reli-giousMusic)。宗教音樂抒發宗教情感,描寫宗教主題,絕對可以當作純粹的音樂來欣賞。但是聖樂則不然,首重能否在教堂內實際應用,配合傳統的宗教儀式。所以我們會發現大部分的聖樂都會依照固有的標題寫作,不是「感恩曲」(TeDeum)就是「信經」(Credo),變不出什麼新花樣。換句話說,聖樂不能不考慮它的實用價值。
教廷難與藝術新潮掛
很多現代音樂大師如帕特(ArvoPart)、潘德瑞斯基甚至是梅湘,都以虔誠教徒的身分寫了不少聖樂。可是我孤陋寡聞,就沒怎麼聽說過他們的作品在教堂裏真被用作彌撒的伴樂;有的話,那多半是場「實驗彌撒」。主要是他們的創作雖體自聖樂,但考慮的對象看來還是現代音樂的聽眾,而非一般禮拜天早上進教堂的教徒。就以《波蘭安魂曲》來說,雖然是潘德瑞斯基最容易被接受的作品之一,但是到了「垂憐經」(Kyrie)的部分,習慣了會跟經文吟唱的現代天主教徒,恐怕連那段鬼哭神號般的四位獨唱在唱些什麼都搞不懂。接的「續抒詠」(Sequenz)更有潘德瑞斯基早年的前衛風格,一叢叢的「噪音」爆響,儘管它很配合「那將是震怒的一天,舉世化為灰燼」這句歌詞。難怪潘德瑞斯基自己也說這部作品「不算聖樂」。
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考慮羅馬教廷的藝術口味。今天很多人都以為教廷等於保守勢力的大本營,似乎很難把藝術新潮和教廷掛上。但是回看歷史,有多少西方最重要的藝術作品是圍繞基督信仰產生的呢?尤其梵蒂岡,更是過去幾百年間最大的藝術贊助者之一。米開蘭基羅在為西斯汀禮拜堂繪製壁畫的時代,並不是一個落伍守舊的保守派,而是引領潮流的時代先驅。現代的梵蒂岡儘管仍然統領全球十一億信眾,但在它喪失了無上政治權力的同時,它也逐漸撤出了贊助藝術創
作的行列。如今我們聽說梵蒂岡要搞些什麼關於藝術的活動,多半也是修復保存他們那些價值連城的藏品,而非委約新作。畢竟,要找一些當紅的塗鴉藝術家去教堂畫壁畫,或者請村上隆去設計主教的服飾,也太過不可思議。
宗教音樂不同聖樂
不過,我聽說剛去世的若望保祿二世好像也能欣賞他那波蘭同胞的東西;並且潘德瑞斯基也題獻過作品給他。可那是他的主動呈獻,而非收到了梵蒂岡的訂單。唯獨一人,美國的作曲家哈比森(JohnHar-bison),真是受過梵蒂岡的委託,寫了一首《亞巴郎》(或者《亞伯拉罕》),在教宗御前演出。但這只是一首比較短的曲子,當時用作馬勒《第二交響曲》的頭盤,不成正餐。教宗喜不喜歡,我們也無從知曉。更重要的是,這首作品不算聖樂,只是音樂會裏供大家欣賞的宗教音樂。
報紙消息的另一個錯誤:《波蘭安魂曲》早在1993年就修訂完成,並且首演。這條報道雖然失實,但的確令人浮想連翩。想像一下在全球二十多億觀眾眼前,布殊聽到《波蘭安魂曲》中爆炸的效果會是什麼反應?他還會不會對已經嚇傻了的記者們囁嚅地說:「音樂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