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2日星期六

梁文道:經濟城市要用政治團結

【信報財經新聞-評論-中港評論】關於香港的最大神話之一,就是她是個「經濟城市」,而且這個神話得一直延續下去,她該永遠是個經濟城市。中央駐港聯絡辦公室主任高祀仁在七月十五日這說,「香港是經濟城市,不是政治城市,過分政治化對社會不利。」為什過分政治化對香港不利呢?他沒有正面解釋,但他迂迴地指出影響經濟發展的言行不符合香港根本利益。也就是說很政治化的言論和行動會妨害香港的本質,香港作為一個經濟城市的本質。原因是什?他同樣沒有直說,不過他用另一番話來解釋:「我們真心希望社會能一切從穩定出發,社會穩定了,大家集中精力發展經濟,克服困難,紓解民困,改善民生。」「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生產力,團結就可克服一切困難。」

一向都有人發表類似的言論,把政治等同於分化,而分化自然造成不穩;同時又將經濟、穩定跟團結幾個概念連接起來;因此政治與經濟成為非此即彼的兩個對立項。這套說法似是而非,混淆了好幾個基本概念,但卻成為一種常識,而高祀仁不是唯一信奉這種常識的重要人物。董建華也同樣要我們放下成見,團結一致搞好經濟。但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信仰這種常識,發表類似言論的人說清楚為什政治就是分化,分化又如何可怕,經濟為什非得跟政治不兩立,而團結的方法是否就只是很唯心地放下歧見。

經濟才是社會分?吨O

我只知道依據社會學的常識,一個社會本就存在的分化又會隨著經濟的成熟而更形嚴重。且莫論資本主義經濟必然帶來的貧富懸殊,也先別提香港貧富懸殊的程度已經高到世界第五,光是經濟發達本身就會導致高度的社會分工,而社會分工就已足夠產生不同的利益集團和它們彼此之間的歧異與衝突了。韋伯早在二十世紀初就預見到當時德國的危機在於經濟發展太過迅速,使得社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專業團體、利益組合和權力階層,它們各自有不同的利益取向和關注,而且不易協調也不可壓制,從而出現了一股社會離心力。按照韋伯的講法,一個社會的經濟愈發達,它的社會離心力就愈強。換句話說,是經濟而非政治,才是社會分化的動力。「大家都專心搵銀」不只不會使得整個地區的人們團結,反而會因為大家「萬眾一心」想賺卻各有各的賺錢途徑和目標而彼此衝突。

民主不保證能選出精英

今天的香港,看起來雖然因為不滿現政府而出現了短暫的團結氣氛,但只要分析過七月一日五十萬上街的人群和六年來各種反對政府個別政策的聲音,我們就會發現這些力量其實是彼此矛盾的。反對削減綜援和醫療開支的人,和反對加稅的人難道真的是站在同一陣線上嗎?七一那天走在大街上的中產階級又有多少會支持爭取居留權人士呢?

要解決社會分化的問題,經濟不是藥方而是病因,真正的治療方法唯有政治,而且是成熟的政治。何謂成熟的政治?按韋伯的說法,就是民主政治。如今在香港談民主仍不能脫「選賢與能」的狹隘理解。所以田北俊才會說:「我認為市民最關注的是,不管誰來當特首,端視他是否可以增加就業、改善經濟,而不是為了掌權。就算是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當選了行政長官,但不能改善經濟、增加就業,哪又怎樣呢!」這種說法只把民主看成一種產生政治領袖的方法和程序,很容易就會令人聯想起柏拉圖對民主政治的經典攻擊,覺得人民大眾既愚且魯,他們選出來的領袖極有可能是個比董建華還要糟糕的人物,也有可能是個只知做秀討人歡心的草包。所以民主不一定保證能選出精英。

但是民主的價值絕非僅限於無誤地選出英明領袖,它還可以團結一個社會,協調分化。因為它的最大價值其實是當代政治哲學家艾麗絲.楊(Iris Marion Young)「包容」(Inclusion),把所有受到某項政策影響的人包容進該個政策的擬定過程裏。其背後理念是平等,既然人人生而平等,所以在波及社會全體的??W不該有誰比我更有「話事權」。例如房屋政策既然直接作用在全體市民身上,我們就該有權參與房屋政策的制訂,或者至少選出代理人去為我們決定相關政策。

民主的包容性格使得它可以成為一個平台,讓不同背景出身的人,和懷抱不同利益取向的團體可以在上面相互理解、對話及協調。田北俊不明白這個經濟如此成熟,社會分化如此細緻的城市已經不可能有任何一個人物能讓所有人滿意,令所有階層不再發出怨言。民主不能消弭紛爭,但它是一套處理紛爭的合理程序,使得所有參與遊戲的人有一組必須遵守可以信服的遊戲規則。更重要的是,在包涵了全民普選和廣泛且公開的政策商議過程裏,所有利益集團和階層都有機會去認識對手的觀點,都得學習把自己的特殊傾向和立場放在更大的整體範圍之中考量。因為民主不是一場零和遊戲,一部分人若固執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是不會得到其他人的尊重和同意的。

民主孕育社會凝聚力

當政治領袖和政策制訂人經由全民普選的方式產生,而政策制訂的過程又盡量開放給人民參與之後,政治就有一種滲透性的教育作用了。它將使得政黨和政治精英不能只把眼光局限在特定的範圍,也使得社會各階層在利益高度分化的時候仍能保持一個觀照全局的視野。

韋伯認為,由此可以產生一些臨時性的社會共識,彌補了經濟發展所造成的社會離心。事實上,在近代民族國家建立的過程裏面,民主還是其中最重要的動力之一。傳統君主制度下的「子民」轉換成「公民」,公民們在影響他們的政治過程裏有參與決定的機會,反而對國家有更大的責任感和向心力,因為他們覺得這個國家「我也有份」。若非民主機制的存在,我們很難想像美國這一個多種族多文化「新」國家竟會有這強大的愛國主義情緒。

所以叫人專心經濟努力賺錢,不要搞政治搞分化,不只是轉移視線,還是頭腦模糊倒果為因。香港社會分化是事實,但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實,因為任何社會都會分化。可怕的是避開政治的正面解決方法,反訴諸於「放下歧見」等唯意志是尚不切實際的言論。政治並不咬人,有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