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20日星期六

梁文道:以故事解放兒童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在人的生命裏,故事至少和食物一樣重要。食物使我們活著,故事使我們有意義地活著。普遍以為泰利斯(Theles)是西方哲學之父,其實《神譜》的作者赫西俄德(Hesiod)可能更重要,因為他說故事。身為最早的神話作者,他用神話解釋世界的出現,和我們如何出現在這世界之中。

有一種說法,認為兒童是天生的哲學家,他們懂得問很有創意的問題,也懂得很有創意地回答問題。如果從與故事有關的角度來看,兒童同樣是哲學家,因為他們可以在故事裏聽到世界的多種雜音,辨認出成人聽不到的音高;他們也能參與故事的製造,以一種未被發現的角度去解讀和構成世界。在文明的源頭,哲學家發現了故事,在人生的初階,兒童對故事有最敏感的把握。可是不知道為什在今天的幼稚園和小學裏,故事文化日漸消亡。特別是小學,故事變成放學之後,校巴未到的中場活動;校巴一到,就算故事未完,小朋友也得快點上車了。

於是揹著個大袋子的雄仔叔叔來了,他一個幼稚園接著一個幼稚園地跑,每到一個地方總先和小朋友們活動熱身,然後抽出他的帽子往頭上戴,故事就開始了。看阮志雄說故事真是一段獨特的經驗,他不會先叫小朋友安靜下來(一般大人往往把整個故事時段的一半用在維持秩序,鎮壓小朋友上面),而是直接用他的故事和表情、聲線、動作,去捉住他們。但現場依然是熱鬧的,因為小朋友總會自然地對說故事的人做出種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反應,但阮志雄不怕被截斷話柄,他反而吸收了小朋友的各式古怪念頭。例如在一個關於怕黑的故事裏,他和小朋友從怕黑說到怕鬼,然後(你也猜得到)就有很多小孩報稱見過鬼,什「在炮台山見過鬼」、「我一腳踢死隻鬼」一一出籠。

這或許就是蘇淑蓮在她和阮志雄合著的《學前老師故事人》裏所說的「建構學說」:兒童可以是學習過程裏的主動參與者,他們在這過程裏互動對話,發揮創意。他們的學習不是被動地等待一個已知的包裹;而是自發地去問去想,去關聯各種事務,尋索其中的意義,建立自我身份和價值。

話說回頭,雖然人人都會說故事,但要說到這個模樣(也就是說故事行為的本來模樣)可不容易,得有一套方法。要掌握方法,必須先放棄一個大人或者老師的慣常心態,別老想著要傳授什,不要在自己和學童間建立遙遠的距離,更不要把這距離變成一種權力的差距。阮志雄常常強調「鬆」這個字,就是一種從身體語言上可以呈現出來的心態。《學前老師故事人》其實是一個研究計劃的成果報告,阮志雄和蘇淑蓮,一個是劇場裏出來的故事人,一個是學院裏的講師,二人合作把他們講故事的方法和看教育的理論教給一群老師,實驗一下自己的想法和實踐,然後記錄分析。

既是實驗,就有失敗。在書中記有一位老師總是鬆不起來,他總是不明白為什一個學講故事的工作坊要玩那多遊戲;當其他人在活動裏頭感到快悅,興奮雀躍之際,他只想知道這個活動其實要達到什目的。要在做一件事之前先問目的,要每個行為都恰到好處地達成目標,對於預計範圍以外發生的事沒有興趣甚至沒有好感。這些情況,在二位作者看來,不只是學不好對兒童說故事的方法的理由,也是香港教育的特徵。所以,我們或許可以說香港的教育是一種反對故事教育,我們的小孩怎能不異化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