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28日星期六

梁文道:日本朋友的圖畫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羅蘭巴特在他那本專談日本的《符號帝國》裏有一篇關於問路的出名文章。他認為現代的西方人把一套幾何化和層級化的地址系統記在了腦裏,所以他們若給你地址時準會給出一列由區至街、由街到巷,再由巷到號的長長數字與字母。但一個日本友人卻好整以暇地拿出一枝筆,在一張卡片的背面為羅蘭巴特畫了一張簡圖。這就是他該去的地方了,不需地址,但要視覺化的空間表現。圖雖簡單,不過清楚,線條的指示使任何像巴特這樣的異鄉來客都能知道方向,不致迷途。他對這番畫圖的表演之激賞溢於言表,讀者們彷彿都能透過文字感到那一筆一畫躍動時的淳靜和美。

這個法國人的日本朋友會不會就是妹尾河童呢?一個帶著紙筆到處旅行的舞台設計師,只懂簡單的英語,卻用圖畫到處和人說話,並會央著他們站定好讓他寫上一張速寫。比方說他坐歐洲的火車,發現每經另一國度,上車的檢票員就有不同的制服。於是很高興地為他們畫下一張張的圖畫,告訴讀者不同國家的列車服務員原來有不一樣的制服,有的會背個小側袋來放車票和其他工具,有的只是手上抱個皮夾,還有的也帶側袋不過他的帶子短多了。

這就是妹尾河童的作品。他的《窺看歐洲》和《河童旅行素描本》就是這樣一頁頁的認真圖畫加上短小但童稚而幽默的筆記和感想。看起來有點怪,因為他既然繪圖,而不像一般旅者那般拍照,那為何不再畫得更隨意一些,更主觀一些,而要那仔細地去「仿寫實」地去畫他看到的枕頭、鋁罐和香港地鐵車票呢?他在描畫巴黎聖母院正門那繁複的金屬裝飾時這樣回答︰「用相機把東西拍起來時,會有種『已為己有』的感覺;但事實上,這常常只是種錯覺。例如這扇門,我天天定睛細看,而且也已經拍了照,但一旦像這樣,一條線一條線地細細描繪時,還是每每有種初次邂逅的新鮮感,讓我驚艷不已……」。

好像朋友把讓他心動的東西也很珍貴地捧給你看一樣。而圖畫的確可以交到朋友。妹尾河童曾經在西班牙一個餐館裏把他很想吃的螃蟹畫給廚房,結果大廚不只煮了螃蟹,還畫了一個大頭八隻腳的東西出來,表示那是要請這位日本來客吃的八瓜魚。餐廳裏的客人看這兩人興致勃勃地畫來畫去,都高興地喝采。畫出來的菜式怎樣也比彩照更有人味。又何況有的好東西還真得繪圖,拍照不來。例如那些住過的旅館的房間平面圖,難道你能掛在房頂上往下拍嗎?看著這些附有細小說明的圖畫,想想他睡的這張床有多小,而那面鏡子又如何大得令人不安。我突然感到羅蘭巴特目睹他的日本友人畫地圖時的那種艷羨。一個能並用文圖來優美地溝通的朋友,總令我這等只懂長篇大論的人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