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月6日星期六

梁文道:反吸煙的政治學

【蘋果日報-蘋果論壇】吸

煙,還是不吸煙?幾乎是一個黑白分明的道德問題。所以當吸煙與健康委員會總監余衍深促請政府立法,全面禁止食肆內吸煙的時候,我們聽不到有任何人跳出來反駁:「呀!吸煙這麼好的事怎麼能禁呢?」也不會有煙民膽敢理直氣壯地宣揚「飯後一支煙,快活賽神仙」的真理。

吸煙違「無傷害原則」

自古以來,人類就有一串長長的禁品名單,從煙草、酒精、咖啡、可可豆、大麻、鴉片甚至番茄,都在不同時期被不同的政權宣布為「有害」的。在教會依然保有其權力的最後歲月裏,咖啡和可可豆分別經不同的途徑傳入歐洲,分別被宣布為與「魔鬼有關」,從而成為禁品。在美國於工業化時代中力爭上游的時期裏,酒精因其麻醉心智、癱瘓工作能力的潛質而遭到嚴格的管制。然後,在禁酒看來太過嚴苛而禁咖啡與朱古力太過可笑的今天,我們打算禁煙。

在各種吸煙╱反吸煙的政策討論裏,第二不被懷疑的就是「吸煙有害健康」(因為有太多的專家報告支持這個觀點),第一不被懷疑的就是政府有權就人民的健康問題立法管制。的確,我們從不質疑政府憑甚麼去管我的個人健康問題。因為我們都生長在一個「健康政治」的時代,國民健康與國家生產力有莫大關聯的資本主義時代。

本來吸煙問題也是個「人權問題」,老子我愛吸煙干卿底事?但是「二手煙」的發現徹底打沉了這種「個人選擇」的論調,因為吸煙這個個人選擇會傷害到他人的健康,違反了「無傷害原則」。而仍然沒有被觸及到的,還是「身體健康」(不管是我的還是他人的)這個領域之受傷與否到底與國家有沒有關係這個問題。至此,我們已觸碰到一個不可能回答的問題,因為這是這個時代權力運作的前設之一。

但我們可以追問的是,在宣導反吸煙運動的時候,誰的利益會被犧牲?我曾在一個大學的建築地盤裏見過一群需要頂烈日工作的工人,他們休息時很自覺地躲在門外的角落吸煙,以免影響他人健康。但還是很難避免出出入入的學生們嫌惡的目光甚至聲音(例如「嘖」這種輕微但意義實在的唇語)。

反吸煙變階級歧視

大家都知道在事實上,香煙確實是勞工階層普遍使用的一種物品。口味的濃淡反映了階層的差別,「低下階層」偏好較重的味道,是食物社會學中流行的說法。而一支支現成的紙煙,其短暫的燃速和濃烈的口味正好符合忙碌的體力勞動者小休的需要。很不幸地,這幾年來在國際上雷厲風行的反吸煙運動也在宣傳上有意無意地塑造了一組中產╱年輕╱新潮╱健康和藍領╱中年╱老套╱不健康的對立形象。因此「食煙的麻甩佬」就成為一種對吸煙者先入為主的印象了。所以我一直覺得那些大學生對地盤工人的那一聲「嘖」,在對二手煙的嫌惡之外還有一點階級的歧視。至此,反吸煙運動已經超出了健康的領域,變成人生趣味和其背後的階級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