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9日星期日
梁文道:警民關係還回得去嗎?(香港危機解析之三)
前幾天我在機場低頭趕路,忽然聽見後頭傳來一陣口哨,調寄《有隻雀仔跌落水》,正是最近被人改來諷刺警察的那首兒歌。一抬頭就看到兩位警員正迎面走來,看來應該是我身後有人一見警察,就忍不住想要發洩。接下來我身旁竟然此起彼落地響起同一曲口哨,而那兩位警員只能面無表情,繼續前行。不曉得那兩名警察當時有何感想?我肯定這不是叫人愉快的經驗。他們只不過是在機場禁區內履行巡邏職務,正常不過,何必遭此奚落?
於是我想起幾個禮拜前,經過一個地鐵站,可能是剛剛有人聚集示威,所以有幾名配置防暴裝備的警察守在出入通道。當時有兩名少女路過,一邊走一邊盯着那一群警察。結果其中一位警察突然爆發,舉起警棍喝問那兩名少女:「你們看什麼看!走路就好好走!是不是有什麼企圖?」在場的市民全都嚇了一跳,不曉得這位警察為什麼要有這麼大的反應。人家就是瞧着你而已,即便態度不友善,你也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子吧?
差不多兩個月前,我曾經在這裏寫過,香港警方跟市民(尤其是年輕人)之間的互動,並且盡量嘗試從警察的角度,去觀察他們身處的環境,猜測他們已經進入一種「既然世界與我為敵,我也只好把全世界當成敵人」的惡性循環。「越是如此,他們越要彼此靠攏,把『警方士氣』當成唯一的救命索,形成一個非常內向的同心圈層。」(請參見〈撕裂2.0〉《蘋果日報》2019年8月4日)當時有人認為我太替警察着想,但也有一些人覺得這種角度必要。如今再看,我很懷疑香港到底還有多少人覺得應該同情地理解警方。根據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前幾天發佈的民意調查,在過去三個月的運動當中,給警察表現打零分的市民比例,竟從6月中的22.5%,一路攀升到9月初的48.3%。相反的,給警察10分的市民比例輕微下跌,從6月中的12.4%,掉到9月頭的10.2%。也就是說,近半市民居然只給警察零分。 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目前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還在持續升溫。媒體報道,有少年被警方截查,只不過因為錢包裏面有三張八達通卡,就以涉嫌盜竊的罪名被捕。又有夜晚回家的街坊遇上警察封路,結果一群被堵在路上的憤怒街坊要求警察開路放行,沒想到有警員忽然叫罵「x你老母」,接下來更出示藍旗警告那些想回家的居民,說他們涉嫌非法集結。另一方面,則有越來越多的警員家屬被人人肉起底,難免網上欺凌。更有休班警員在回家的路上遭到暴力襲擊。
香港局面如此難受,難怪會有警員要專門開設微博,畢竟絕大部分內地人民都會支持香港警察「平暴制亂」,可以在微博上面替他們打氣。而士氣,正是香港警察目前最需要的補充劑。但我認為這種隔岸打氣,雖然對他們是種鼓勵,可是對於解決眼下問題恐怕沒有及時而實際的效果。道理很簡單,三萬香港警員到底是要服務香港市民。而任何紀律部隊的執法權威,都必須依賴當地人民的信任和支持。在你服務的對象裏面,幾乎每兩個人就有一個人只給你零分的時候,你的士氣又該從何而來?
紀律部隊的士氣當然重要,要執行艱困甚至兇險的任務,部隊團結,同袍互信,自不可少。然而,過於注重士氣的內向鞏固,很多時候也會產生副作用,容易引人誤入歧途,這一點是海內外很多研究警政和軍隊的學者都早就指出過的。例如當年美軍在越南便曾犯下不少違反軍紀的錯誤,但就是為了士氣和團結,部隊百般隱藏,文過飾非,終致更大禍事。另一種更常見的問題,則是整支部隊形成一個同溫層,失去了從外在角度去客觀評估自己的能力。 過去這三個月,我們看到的香港警方,似乎就成了一個既不能接受批評,也不能自我反觀的機構。就連特區政府第二把手政務司司長,為警方處理元朗事件的手法向市民道歉,警隊工會也能公開「嚴厲譴責」他,並且聲稱他若「能力不足」,就該「退位讓賢」(試想內地公安工會公開叫國務院總理下臺)。更何況一般記者和市民的質疑和批評?當然警方也曾在記者招待會上面表示,他們稱呼一些市民為「甲甴」,是「不理想、不禮貌」。可惜的是,這類言論仍然不絕於耳。近日,有示威者被警察虐待致死,然後遭到毀屍滅跡的傳聞甚囂塵上。這是非常嚴重的控訴,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時候,我覺得不能輕信。然而,全港市民在電視機前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位身着黃衣的市民被警員拖到後巷毆打,警方高層卻說他們只看到警員踢的是一件「黃色物體」。假如這麼明顯而且人所共見的事情,都能被你這麼解釋過去,你又怎能澄清坊間一切謠傳呢?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香港現在面對的是一連串環環相扣的死結,而警方和市民之間的關係,已經是這串死結當中最險要的一環。有人或許以為這時候應該先叫示威者退讓;但我還是要再重複一次,面對大批沒有大台的市民,具備組織能力的政府機器才是真正握有主動權的一方。警方眼下第一要務,恐怕真的不是再給自己打氣,而是設法修補警民關係,贏回全體市民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