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還是中國好──識睇梗係睇留言

【蘋果日報】正所謂「識睇梗係睇留言」,我在網上無論是看什麼,都得一字不漏地把留言也全部看遍。自從視頻彈幕興起,那就變得更忙了,一邊要留神正片內容,一邊還得關顧如彗星般一劃而過的彈幕;好在很多時候,閃閃發光的彈幕要比正片精彩,所以也就不用擔心會錯過什麼,專注彈幕便好。這類即時留言好看的地方之一就是它夠及時,是受眾的第一反應,不用準備,也沒有雕琢,往往情緒大於理性,因此我以為它最能讓我看到某種社會情緒的分佈。不知道是不是我太過敏感,又或者先入為主,我發現,這幾年大陸網絡留言所表達出來的情緒還真的跟以前不一樣。

例如最近看到陳丹青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拍的節目《局部》第二季,剛剛推出的第一集是對大都會館藏的總掃描,從古埃及一直走到中國藝術,儘管輕描淡寫,卻叫人目不暇給。而彈幕上最常出現的一個詞竟然是「掠奪」。有一批人不斷強調,這全是美帝國主義在世界各地掠奪回來的珍寶;另一批人則從頭到尾反駁,誇讚他們掠奪得好,要不留在中國經過文革,恐怕都得嘿嘿。於是一整集節目就變成了文物掠奪到底對不對的爭論。在這裏面只有一兩把聲音指出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和大英博物館不同,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絕大部分的收藏其實都來自於買賣和私人捐贈,而非一般人心目中那種明刀明槍的搶奪。當然,那種「買賣」也並非毫無疑問。比方說,大都會中國廳裏的鎮廳之寶《藥師經變》圖,乃上世紀20年代,幾個美國人在山西洪洞廣勝下寺用1600銀元買回來的寶貝。當年地方人士覺得賣了這樣一幅殘破元代壁畫,便有錢保住極待修葺的寺廟,係美事一樁,還特此勒石記功。用今天的角度看,這叫做無良奸商碰上無知鄉民,在很多國人眼中,仍然是廣義掠奪的一種。但我分明記得,幾年前在其他網絡文章看到介紹大都會所藏中國藝術時,關於掠奪的討論並非主流,大部分人當時都在忙着稱讚那些收藏美輪美奐。

比起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更能刺激情緒的當然是日本。每次只要有人說到日本,戰爭的記憶,領土的爭議,定必在留言當中永劫回歸。正好我自己的節目最近就介紹了幾本關於京都的日本文學名著,不論我說的是川端康成和日本近現代審美意識的興起,還是三島由紀夫那種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式的極限美學追求,這些中日之間的永恒話題都會不斷地回來找你。這裏面最值得注意的,是有一批意見指出京都美則美矣,但總不如它所模仿的唐代長安和洛陽「大氣」,好像他們都真的見過唐朝的長安跟洛陽似的。但到底什麼叫做「大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定義不太明確的審美判斷用詞,就跟大家心目中的中國綁在了一起,可以用來區分中國文化以及世界上所有非我族類。泰國先王普密蓬去年國葬,新聞鏡頭掃過那金碧輝煌的泰國王宮,有人會留言「漂亮是漂亮,但遠不及我們中國大氣」。一部講述大馬士革在內戰之前的建築文化紀錄片,也有人會說烏邁耶大清真寺鋪滿大理石板的中庭是很有氣勢,「但究竟比不上我們中國傳統建築的大氣」。

前陣子我還在一個清談節目裏面,說到在緬甸禪修的經驗,想不到這也會刺激起幾個觀眾的民族情緒。他們說:「禪修都還要跑到緬甸?捨近求遠,裝逼!」「禪宗是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為什麼一定要到緬甸禪修?媚外」。其實這個話題,我在很多年前的另一個節目裏面也曾談過,那時候觀眾的反應最多就是有疑問罷了,「原來緬甸也有禪宗嗎?」「緬甸禪修是不是和中國的不同?」

我非常清楚,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禪修和禪宗其實有概念上的差異,更不是所有人都曉得南傳上座部佛教的禪那(jhāna)傳統。不過幾年前我遇到的一些觀眾,要是看到這類有問題的東西,他們首先會提出疑問。現在這幾個觀眾,卻一上來就是批評,並且基於中外之別,民族尊嚴。

國家既然強大了,民族既然有自信了,為什麼神經反而好像變得更脆弱了呢?在這個文化當中孕育成長,對它懷抱極深的感情,自然沒有什麼不對,可是也用不着在任何場合裏頭都直覺地反映出民族文化優越感吧(不管它到底有多悠遠多大氣)。最近一位來自英國的全球史學者在上海演講,介紹他近著所談的印度棉製品在世界傳佈的過程,內容相當生動有趣,很能開人眼界,是當前全球史研究的好個案。對於這樣一場講座,你猜讀者會有什麼反應?沒錯,是「綾羅綢緞及瓷器比印度的棉織品更早通過絲綢之路成為全球貿易品」。

後來我跟一個朋友談起這種現象,他倒提醒了我。一來,我們都知道在網上留言的只是少數;二來,「很多人大概都像我這樣,面對現在所謂的『主流』,根本已經不想再說話了,寧願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