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8日星期日

梁文道:有種責任叫堅持嗎?(鬼影之後的價值廢墟之一)

【蘋果日報】最近有本新書叫做《有種責任叫堅持》,書我還沒見到,但書名卻令我好奇。經過這幾年鬼影幢幢的古怪操作,直到最近關於六四維園燭光集會的爭議,我們香港人真的還知道什麼叫做「堅持」嗎?正好這些天我時不時地就會想起華叔──已故的司徒華先生,想到當年我們幾個年輕朋友如何批評他獨裁,如何指責他主導的支聯會太過保守。我很想知道,假如他老人家今天還在世,他會怎麼看眼下這新一代?怎麼應對當前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亂象?更重要的,是他會怎麼向大家解釋,所謂的「堅定」與「堅持」,究竟要一個人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逝世那年,我寫過以下這段文字,我把這些話假想成他對我的回答:

「最能說明他那『老一輩革命家』作風的,還是他以樸素著稱的生活:『對人生要有所執着,又要有所澹泊。精神上執着,使自己感到活在人間,有人氣,因而精進;物質上澹泊,使自己清心寡慾,雜念摒除,因而灑脫』。在香港政壇之中,司徒華的嚴肅是出了名的,他要求人家守時,而且自己比誰都還守時;他要求民主黨員不近酒色,結果他自己乾脆單身了一輩子。除了讀書寫字,中年以後的司徒先生幾乎沒有任何愛好。他那張床有半邊放滿了書,可與毛澤東一比,不同處僅在於他的床要來得更加窄小,幾可容身而已。想當年,有不少人譴責司徒先生愛佔道德高地,但說實在的,這片道德高地也不是每一個人都佔得了的。他在這部回憶錄(按:即《大江東去》)裏還詳細描述了共黨派人請他北上治病的經過。給你看病,療養你家人的健康,這原是統戰老招中的第一式,沒想到也是用在司徒華身上的最後一着。老練如他,自不會在此人生末日前的終極一刻才着了道。

我願浪漫地猜想,哪怕是共黨,恐怕也會尊敬這麼一個老對手吧;一個為了要和你長期抗戰,於是把自己的私生活淬洗到無縫可鑽的地步的對手。這讓我想起好幾年前,一位正要大展鴻圖的本地政治人物和我閒聊,不知如何竟談到了要怎樣才能讓北大人相信他的事。我半開玩笑地告訴他:『去一趟北京,請他們教你何處找小姐最好』。這道理就和今天大家所說的『偽小人』相似,領導問你賭不賭,一定要說賭,領導問你愛不愛喝,一定要說自己向來無醉不歸。然而,這不只是為了表示沆瀣一氣的戰友情誼,更是為了博取信任。讓組織相信你的至上妙方,莫過於向他暴露你最陰暗最敗德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宛若黑幫『投名狀』。相反地,假若你預備鬥爭,那就最好學習司徒華,讓自己成為一個永遠沒法被人抓到任何把柄的人,孤寡而無味」。

華叔是幾十年來香港民主派當中最像老派共產黨員,因而也最懂得共產黨工作方式的人物。他當年私下和人說過不可信的「同道中人」,後來證明幾乎無一落空。反觀今日,陳冠中兄因為長居北京,所以就被一些我曾經以為很懂行情的文化界友人質疑,甚至說他「早被收買」;而正正又是這些人時時聲稱要和共產黨鬥下去。這等見識,這等政治嗅覺,他們到底憑什麼去和一個他們根本不懂得的對手鬥爭?

這就好比最近因為宣佈「六四情不在」而成為新聞人物的中大學生會會長區子灝,他之前曾經擔任「學友社」領航者計劃的領航長,參團到內地考察國情。恰好華叔就是因為加入過「學友社」,才在晚年被人說成是「共奸」。由於我們很多人絕對不會相信華叔因為這個背景就成了特務,那是否表示加入過「學友社」的區子灝也就不可能是職業學生呢?這就得看他自己怎麼解釋了。在接受《蘋果日報》訪問的時候,他說正是因為那趟國情旅行團,他才深入體會到中國的腐敗,目睹「周地丟垃圾,無公德心」的情形,令他更加相信香港要脫離中國。這番話的邏輯與在北大唸博士的鄭松泰如出一轍,都是因為去過大陸,有了深入體會,後來才堅定了香港要走本土政治的信念。請注意,重點不在有沒有參加過「學友社」活動,也不在是否曾在北大求學,真正的關鍵是你如何解釋從那些經歷轉出今日政治立場的過程。而這種解釋,幾十萬長期往來內地,真正對「國情」略知一二的香港人看了,又怎能不笑掉大牙。看來鄭松泰說的沒錯,群眾果然是白痴。

如今港獨成了國家大政的重點,連駐港部隊也都到了要強調他們「定海神針」作用的程度。照道理講,這本該是枱面上一批右翼本土主義和「港獨勢力」旗手迎難而上,大幹一番事業的良機。他們過去這些年不是一直批評人家只顧空談,「和理非非」、「行禮如儀」,甚且動輒置疑泛民投共,然後口口聲聲要和中共周旋下去,不惜發動暴力革命嗎?但為什麼無論怎麼看,他們的行跡都更像是落雨收柴,「功成身退」呢?說好的抗爭到底,變成了「我懦弱」和「成班人去晒坐監仲有本錢內鬥咩」。原來把傳統泛民當死敵,主張「先安內,後攘外」的,變成了要「同泛民政黨合作」和「退出社運」。昨天當教主的,沿着幾年下來的劇本主軸,不斷切割再切割,分裂再分裂,直到把自己邊緣化到快讓人看不見為止。原來做國師的,則加劇又夠鐘食藥的病況,話越說越狂,直到人家不再把他當回事的地步。為什麼特首一換人,熱血就成了一攤令人唏噓的冷冷敗局?為什麼中央政府正以史無全例的最大力氣來管束有港獨危機的香港,當時得令的新勢力就潰散到不成隊伍的結果?

在這個情況底下,於是我想起了華叔,想起了一種曾經為人珍視,但終於變作笑話的政治德性──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