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表態之外

【明報-周日話題】如果說我們現在的處境愈來愈像「文革」的話,或許就是因為「表態政治」已經開始在港蔓延。是激進還是保守?是民主派還是親中派?所謂的社會分化指的就是這種表態政治,到了一個再也容不下中間派的地步,非此即彼,你若非朋友就必定是敵人。拒不表態,則是可疑的騎牆派作風。當一個社會的表態政治蔚然成風,也就形成殘酷政治鬥爭的最佳溫了。

在這種環境下,某種政治勢力可以藉先行製造一個不存在的敵對旗幟,然後逐步把不同的對手吸進這個旗號底下,使虛幻的變成真實,讓空洞的化作具體。例如「港獨」,原本是一個令人丈二金剛摸不頭腦的說法。但透過不斷的言文攻勢,就成了一項具有吞噬能力的魔法帽子,人人避之則吉。只要它的骨架開始被人勾勒出來,它的定義漸漸清晰,它就可以抓住敵人的腦袋,使其固定成一個可以被人打擊的對象。

當問題從法律和憲制的分析變成動機和意圖的剖白,就再有理也說不清了

「港獨」這種說法初次登場,除了提出它的人之外,絕大部分人都只會感到錯愕,香港哪有人要搞港獨,如果「港獨」指的是把香港弄成一個政治實體,其具體表現是違抗中央的決定。譬如在立法會提出不信任中央任命的特區官員,以動議形式譴責全國最高權力機關人大的決定等等。當不贊成這種界定的人仍在爭論的時候,下一波攻勢可能就是迅速開始扣帽子。起初大家還得猜測所謂港獨的搞手到底是誰,到了這時則進入要為自己辯白的階段了。以往的重點是「譴責人大動議就是港獨嗎」,現在要說明的則是「我提出那條動議的動機不是在搞港獨」。當問題從法律和憲制的分析變成動機和意圖的剖白,就再有理也說不清了。

於是表態運動正式登場,那一頭被打作港獨的還在努力自證清白,這一邊就要表態過關。不劃清界線就是港獨同伙。可怕的是幻影真的可以被迫成有血有肉的具體存在。當年國民黨在台灣打擊「黨外」運動的手法,就是硬把威權/民主的對立軸線扭曲成反台獨/台獨。於是許信良和黃信介等本來算不上台獨派的人物,都被迫走上了台獨的道路,與最激進的力量合流。

製造一個不存在的罪名,再貼標籤扣帽子,乃是所有鬥爭的開始。隨之而來的就是人人都得表態,以求政治平安

只要我們對文革和現代中國史上一連串的運動稍有認識,就知道先製造一個不存在的罪名,再貼標籤扣帽子,乃是所有鬥爭的開始。隨之而來的就是人人都得表態,以求政治平安。某某某是「反革命」(何其空泛的罪名!),你得好好交代你對他的態度,你和他的關係,你的想法主張和他有多大分別等等,這則是鬥爭的運作過程。

同樣地,民主/反民主的軸線也可以玩成一種不一樣的表態政治。在支持民主和反對民主的兩極之間容不下任何空間,什麼意見被提上這道光譜的試表上測驗,都得立刻驗出它的成分。全民普選特首和立法會的代議式民主當然是民主,難道強化區議會功能和各式諮詢架構的參與式民主就不是民主嗎?我害怕的是有朝一日,類似「民間人權陣線」強調非政府組織角色和公民社會建設的組織,也會被人批評為民主立場不堅定。

政治不是一連串的表態,只有鬥爭才會需要不斷的表態和逼人表態。當所有人都說香港社會分化的程度史無前例的當兒,我們不能只是火爆地爭論誰該為這個局面負責表態

請不要誤會,我不是在倡導一種不問是非各打五十大板的犬儒式「持平」(也就是許多人口中的『理性』)。我企盼一種不浮躁,凡事不立求下判決的耐性。政治不是一連串的表態,只有鬥爭才會需要不斷的表態和逼人表態。當所有人都說香港社會分化的程度史無前例的當兒,我們不能只是火爆地爭論誰該為這個局面負責表態,還要分析不同的人口中的「分化」是什麼意思,追問社會分化對誰有利。表態是負責任的態度,是澄明的立場;但只求表態卻是大部份香港人所不熟悉的政治鬥爭的最佳溫。

馬傑偉問我從一個文化評論人和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變成全港最受歡迎的「烽煙」節目的主持人之一,最大的變化到底是什麼?我想就是從一個可以處身局外分析這種表態政治的二線位置,一躍而至必須面對這種表態詰難的前鋒火線之上。

黃毓民封咪前老叫大家記住的三個數字:六四、七一、九一二,其實就是我等節目主持人的三大表態時刻

首先,我必須正面面對《風波裡的茶杯》好一批愛憎分明的聽眾,他們期待新主持人表態,他們好奇且懷疑鄭經翰的接班人有沒有「轉」;他們的耳朵靈敏、嗅覺精銳,可以分辨出一絲一毫的不對勁。我該如何提醒他們表態政治的凶險?我能怎樣去說明重點不在於轉與否,而是如何躍出現存政治光譜?黃毓民封咪前老叫大家記住的三個數字:六四、七一、九一二,其實就是我等節目主持人的三大表態時刻。我當然有我的態度,我也不會遲疑地展示經過思考的態度,但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能力把表態背後與表態之外的東西,也準確清楚地交到聽眾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