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本尼迪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去世不久之後,我在一個讀書節目裏頭介紹他的經典《想像的共同體》。這並不是一本易讀的書,更不能在三言兩語之間解釋得清清楚楚,尤其我才疏學淺,結果自然不佳。果然,有些觀眾看完之後反應很大,立刻猜想我是不是有什麼不良用心,故意用「西方人那一套來解構我們的華夏」,居然把現代民族國家形容成一種「用想像力虛構出來的東西」。
「它是一種想像的政治共同體──並且,它是被想像為本質上是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本尼迪特.安德森對民族下的這一個定義非常有影響力,乃至於今日大家開始把任何大大小小的社群都看成是想像的產物。
民族國家真是人類大腦想像出來的一種存在嗎?這怎麼可能?有這麼多人一看見國旗飄揚就要激動落淚,有人甚至做好了要為民族隨時獻出生命的準備,如此牽動情緒的東西怎麼能是想出來的呢?但是冷靜下來,再思量一下,我們就會發現民族國家這麼宏偉,這麼親愛的東西,還真是摸不到,聞不着,肉眼不可得見。至少我們從來不會在路邊等車的時候說一句:「你看,國家剛剛從我們身邊經過」。所謂「想像」,最基礎而又最粗淺的理解,無非就是這種非物質存在的屬性而已。更重要的是,長年支持第三世界反殖式民族主義的本尼迪特.安德森從來就沒把「想像」等同過「虛構」;不,想像絕對不是虛構,想像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政治過程。說一個國家是「想像出來的」,和說它是「虛構出來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自從是書出版,國際漢學界和華人學者的真正爭論重點並非中國是不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這沒什麼好爭的),而是中國的群體自我意識是否早於現代民族國家的成立。有些學者認為,「中國」作為一種集體的自我想像和認同,很可能老早就有(比如說宋代),但是直到現代,它才加入了全球民族主義的浪潮,逐步把自己建設成一個「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從一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天下王朝,變成了一個立於世界諸國之林當中的一個主權國家。換句話說,大家更關心的,其實是中國究竟是什麼時候被想像出來的。
如果說中國的情況太過特殊,不易套用本尼迪特.安德森的說法;那麼印尼就正好反過來,是《想像的共同體》論述最完美的示範。首先,就像伊莉莎白.皮莎妮在《印尼Etc.:眾神遺落的珍珠》這本書裏所說的,這是個廣土眾民,極端多元異質的一個國度:
「印尼國土環繞赤道,跨距相當於從倫敦到伊朗首都德黑蘭,或者從美國的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到東岸的華盛頓特區那麼長。位於蘇門答臘島西北端的亞齊省,住着篤信伊斯蘭教,五官略似阿拉伯人的馬來族,並驕傲地給自己的居住地冠上『麥加走廊』之名。座落在亞齊省東南方,與之相距約2500公里的省分是巴布亞,佔據了新畿內亞島西半邊大部份地區,居民皮膚黝黑。我初訪當地時,發現許多原住民一絲不掛,男性僅以葫蘆遮掩生殖器,但他們卻發展出某些複雜的農耕技術」。
你叫這些語言、宗教、家庭結構,以及生活方式都非常不同,並且可能直至老死都不互相往來甚至不知對方存在的人,該如何去把彼此都納入到「印尼」這個標籤之下呢?他們有任何一樣的共通的地方嗎?
有的,那就是他們全都曾在荷蘭的殖民統治之下。就和大部份脫胎自殖民地的亞非新興民族國家一樣,印尼的疆域恰恰就是前殖民地管轄區劃的一個範圍。我們不妨大膽地講,要是沒有當年荷蘭人的殖民統治,這個國家很有可能不會存在。
所以印尼就和一些同樣在戰後獨立出來的新興國家似的,在剛開始的時候有過一段非常不穩定的集體認同過程。比如說現代印尼的「國父」蘇卡諾(Sukarno),終其一生,他其實都是個「大印度尼西亞」(Indonesia Raya)主義的信徒,認為現存的馬來西亞、新加坡、汶萊、印尼和東帝汶這幾個地方應該共建一個「大印度尼西亞」。這套現在看來幾乎是天方夜譚的主張,不是他個人民族意識過度膨脹的狂想,而且還是當年很多馬來西亞民族主義者的構思,甚至得到些菲律賓人的支持。直到今天,我還認識一些當地左傾華人知識份子信仰這種理念。更加奇詭的,是一部份戰時真心信仰「大東亞共榮圈」的日本士兵,他們在日本戰敗之後不肯撤離,或者留在馬來半島加入馬共,或者參與印尼獨立戰爭,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有義務協助「亞洲人脫離殖民統治」,建設一個偉大光榮的「大印度尼西亞」。
由於印尼太大太複雜,又由於連對該建設一個怎麼樣和它該有多大的共同體都沒有共識,難怪全文寥寥數語的印尼獨立宣言會在「我們是印尼子民,在此宣告印尼獨立,將盡快完成權力轉移」之後,帶點無厘頭地補上了一句「以及其他事宜」。這個「其他事宜」,自然就包括了國家的建設,或者說是一個國家的想像。
推翻蘇卡諾之後,軍事強人蘇哈托上台,他的辦法很簡單,就是鐵腕鎮壓不認為自己算是印尼人的任何地方分離主義,同時向全國列島強行輸出爪哇島的一切,例如它的語言、文化,和人口。幾十年間,政府不只由爪哇遷出了大批跨區移民,還把爪哇臘染等地方文化特色推廣成了全國統一象徵。但他成功了嗎?伊莉莎白.皮莎妮在公元兩千年之後造訪以人人帶着一把大刀上街,曾經發生不少流血暴力事件的松巴島,他特地在市區尋找一張全國地圖,結果他能夠找到一張放大得非常細緻的島上分區圖,卻硬是尋不着一張印尼全圖。於是他只好慨嘆:「在松巴島,國家不存在」。
《印尼Etc.:眾神遺落的珍珠》可說是一個外國人對印尼獨立幾十年後在建國等「其他事宜」上的表現考察報告。在這份報告書裏,固然有像亞齊人這樣逐步放棄獨立,於後蘇哈托時代民主分權的大勢當中找到和平統一新定位的可喜情況。但卻還有更多讓人憂心印尼會不會漸漸走向分裂的跡象。例如各個地方政府在分享到更大權力之後,開始自做主張,互相爭權奪利的現象。但是伊莉沙白.皮莎妮依然樂觀,因為「將全國牢牢繫在一起的幾條線不會輕易被拆散」。其中一條就是龐大的官僚體系,那個經常被外人詬病,貪腐不堪的利益網絡。他說:「印尼十分重視人際關係,私人義務與公共義務往往交纏在一起,集體合作也和利益輸送、營私舞弊產生牽連。雖然許多國際觀察家譴責印尼因為貪污而付出高昂代價,但也有少數人認為,利益輸送促使印尼將破碎的島嶼和不同的族群結合成完整的國家,是國家統一過程中必須投入的代價」。
印尼確實是「想像共同體」的好樣本,因為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存在,更不可能統一得起來的國家。然而,透過一連串將會產生實質效用的政治過程,這一萬三千多座島嶼上的居民卻可以把大家都想像成彼此利益攸關的印尼人。本尼迪特.安德森的讀者要是看到伊莉沙白.皮莎妮這個判斷,想必會記起《想像的共同體》當中關於殖民地官僚遷升的那段有名段落。他們各自帶着不同的背景和文化,共事於一座金字塔式的層級結構當中,不斷升降,不斷遷移,最終可能會走到雅加達。在這個體系裏邊,他們既認識了來自各個地方的同僚,又對整個體系所覆蓋的國土產生了具體的感知,同時還結下了千絲萬縷的關係。對這些貫通各地,掌控全國命脈的官僚而言,那種關係就是印尼。印尼,當然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