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Alec Fleming Churchill,這是一個沒有人聽過的英國人,從一九一○年開始,在香港住了七年。在那七年裏頭,他做過香港工務司,行政局議員,以及立法局官守議員。由於他那工務司的位子只是署理,所以我找不到他當時的官方中文譯名,不像後來正式出掌該職的漆咸(William Chatham),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名字。不過他那出生在錫蘭(今天的斯里蘭卡),後來和家人搬到香港,並在此度過童年的長子John Malcolm Thorpe Fleming Churchill,可就是個人物了。就連中文世界也有不少人聽說過他,尤其是在那些軍事迷和痛恨自己生在承平時代的硬漢崇拜症患者圈子裏頭。人家管他叫做「傑克」,更響亮的綽號是「瘋狂傑克」(Mad Jack)。
「瘋狂傑克」是個軍官,你很容易在網上找到一張有他出現的黑白照片,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某次登陸作戰的場面,一群士兵從泊岸的小艇衝上灘頭,其中右下角那個軍人特別顯眼,因為他手上的武器居然是一把蘇格蘭闊劍(claybeg,一種尺寸比中古蘇格蘭闊刃大劍claymore小上一號的輕量級軍劍)。他喜歡用劍,此外他還總是背上一把弓和箭囊,以及一具蘇格蘭風笛。有人說他是紀錄裏頭,二戰西方戰場當中最後一個使用冷兵器的人。在一次授勳典禮上頭,一位將軍問他為什麼非要用劍不可,他回答道:「In my opinion, sir, any officer who goes into action without his sword is improperly dressed.」
我們一生之中總會碰到一兩個像他這樣瘋狂的人,似乎身體裏頭不知道住了什麼,就是沒有辦法循規蹈矩,就是按捺不住要做些非常古怪的事。在軍校上學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好學生,考試之前常常準備的是另一個科目,凌晨三點起床練習風笛結果吵醒整個軍營。有一趟步操,他帶了一把傘去排隊,教官喝罵他到底想做什麼,他的答案輕描淡寫:「It is raining, sir.」,看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不對。一開始他被派去緬甸,那時他迷上了電單車,於是常常在沒有任務的時候開着他的新寵到處亂轉。最遠的一次是從浦那(poona)騎到加爾各答,橫跨了幾乎整個印度次大陸,因為他接到出征命令,要趕船回去仰光。這件事使他成了印度史上最早用機車穿越印度騎士之一。
軍隊如果不真的作戰,他就特別無聊,所以他退伍到了肯尼亞當記者。但是新聞工作一樣無聊,他便趁機學會弓箭,並且一度代表英國參加世界錦標賽。由於他箭射得不錯,樣子也還可以(那段期間他兼職當模特兒),一部里察.波頓主演的電影就請了他演一個需要射箭的小龍套。好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間隔不長,很快他就不用這麼混下去了,可以扮演他認為自己命中注定要演好的角色。
他的第一個任務是率領一支小游擊隊,神出鬼沒地在法國鄉郊偷襲前進中的德軍,好掩護英法部隊撤退到鄧苟克。軍事迷最津津樂道的事件就發生在這一個月當中。在襲擊一座村舍之前,他叫下屬等他信號,等他信號一發,大伙立刻開槍掃射。然後他看準機會拉弓,把一支尾端帶着羽毛的箭送進了一個德軍的胸膛,這就是他的信號。為什麼這個故事那麼迷人?那是因為它實在是太詭異了,詭異到好笑的地步,都到了什麼年代,怎麼還會有人用弓箭對付拿槍的敵人?許多人因此驚呼他是「神人」,我卻覺得這個從來都不安份的人這時才透露出他的可怕慾望;他把殘酷的戰爭當成是自己表演中世紀英雄騎士故事的背景。他確實是個狂熱的歷史故事和浪漫詩歌的讀者,好比一個找對了戰場,但是一樣妄想的唐吉訶德。
回到英國,他主動報名參加突擊隊,他不太清楚剛剛編制的突擊隊究竟要做什麼,他只是聽徵募突擊隊員的將領說過,那絕對是危險到隨時送命的工作。接下來,他接連率隊登陸突擊好幾個不同的地點,先是挪威,再是義大利,最後到了南斯拉夫會合鐵托的反抗軍,每次都完成目標立下戰功,每次都在槍林彈雨當中吹奏風笛鼓舞部屬,每次都一馬當先拔劍衝向對方的哨站。久而久之,「瘋狂傑克」的名字就傳開去了,盟軍裏頭不少人聽過他怎樣只帶着一個近身,自己則只用一把劍,俘虜了總共四十二名德軍的故事。那天他命令那些俘虜用手拖車推運他們德軍自己的軍火物資,連人帶貨一起回到基地,據說靈感來自他讀到的拿破崙故事,當年拿破崙也是這麼對付普魯士戰俘的。他還稱讚這些德國人的服從、紀律跟效率,「難怪他們會成為好士兵,真了不起!」
不久,輪到他自己被俘,但他覺得自己很受善待,所以他寫了一封短箋給看管他的德國軍官,裏頭寫道:「你真是個好軍人,對我以禮相待,我非常感激。戰爭結束之後,你要是有機會來英國旅遊的話,記得一定要來找我,我和我太太要好好請你吃頓飯。」信上還附了他家的住址跟電話。戰後,這名德軍軍官之所以沒有被南斯拉夫以納粹戰犯的罪名處死,就是因為他出示了這封信。等一下,「瘋狂傑克」也會被俘嗎?會的,運氣再好也總有用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