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5日星期日

梁文道:曾經有一個國家(災難的最小單位之四)


【蘋果日報】我喜歡這個書名,《曾經有一個國家》。但,那個國家叫做甚麼名字呢?它在那裏?它的首都是甚麼地方?它的人口有多少?它的幅員又有多大呢?薩利.魯賽貝在他這本書裏幾乎從來沒談過這些問題。恰好有篇以色列人寫的書評就從這點下手,攻擊這位「巴勒斯坦最危險的人」再度說謊,而且是從書名就開始說謊,因為「從來就沒有過像他描述的那個國家」。然後那篇簡短的書評就開始一連串的攻擊,是最典型的那種對政治自傳的攻擊,數算一個心懷叵測的作者「故意」遺漏了甚麼。在《曾經有一個國家》裏頭,那位書評作者說:「全是單方面的觀點,全是阿拉伯人的苦難。猶太人呢?我們受過多少威脅?我們怎樣在宣佈建國的第一天就遭到攻擊,他們怎樣想把我們從顏料還沒乾透的地圖上徹底抹除,這全都不在魯賽貝的寫作範圍之內」。

於是我不能不馬上想起阿摩司.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因為人家攻擊這本書的路徑也是如此,說它片面,說它少掉了許多關鍵環節。後來和奧茲成為好友的魯賽貝在讀到這本書的時候也覺得很震驚:「他對衝突對面的那座平行世界的描述嚇了我一跳。……他對耶路撒冷老城的鋪石小徑一無所知。……,事實上,很少有一個阿拉伯人出現在他的故事裏頭,更沒有我從小了解的那個世界的一點線索。是的,那個故事裏面有俄羅斯和東歐的文學,以及一群猶太裔學者和史家,有尼采、馬克思和佛洛伊德。它只是少了住在這個被帶刺鐵絲網分割的城市另一面的不祥生物」。「而我正正就住在奧茲度過童年之地相隔不足一百碼的處所,那個被圍起來的『無人之地』(奧茲語)當中」。

公平地說,奧茲在他的自傳裏頭並非完全沒有提及阿拉伯人,以及猶太人那浸滿了歷史苦水與離散經驗的小圈子外頭的耶路撒冷。他出去過一次,只有一次,但那一次遭遇對他而言卻是場至關重要的啟蒙。那年他九歲,再過幾個月,兩個族群就要爆發流血衝突。他的叔叔要帶他去拜訪城中一戶阿拉伯望族的宅院,事先教導他小小外交官所必須注意的禮節與修養:「令我們頗為敬重頗為文明的阿拉伯鄰居,多年吸收了較多的歐洲文化,在他們眼中,我們現代猶太人被錯誤地描繪成某種吵吵嚷嚷的烏合之眾,粗野的乞丐,缺乏禮貌,尚未有資格站在文化教養階梯的末端。就連對我們的一些領袖,阿拉伯鄰居也是用否定的觀點來看待他們,因為他們穿着簡樸,舉止粗魯,不正規。……新希伯來人的風格,穿拖鞋和卡其布裝,挽起袖子,露着脖子,我們認為這具有拓荒者之風,民主、平等;但是在英國人看來,尤其是在阿拉伯人看來,則為不雅,或者是某種舉止粗俗,顯得對他人不敬,……」。

上完課後,穿戴整齊,嚴肅緊張的小奧茲便開始了他第一回離開記憶不斷迴響的猶太人住區的旅程,踏入更廣大、更現實、更古老,也更加多彩繽紛的耶路撒冷:「阿比西尼亞人、阿拉伯人、朝覲者、土耳其人、傳教士、德國人、希臘人、冥想者、亞美尼亞人、美國人、修士、意大利人、俄國人的耶路撒冷,松樹郁郁蒼蒼,可怕然而富有吸引力,鐘聲悠揚,張開魔法之翼,不容你靠近,因為它們陌生並充滿敵意,一座蒙面城市,隱藏着危險的秘密,到處是十字架、塔樓、清真寺和不可思議的東西,一座帶有尊嚴的沉寂城市……」。

穿過古城魔幻的迷宮之後,他們抵達目的地。那是一間糅合了西方色彩的阿拉伯豪宅,中庭噴泉流水淙淙,在炎陽下能閃耀出幾道彩虹;帶着繁複植物圖紋的雕花窗戶,將園中花果轉換成萬花鏡裏的油彩。大廳當中,衣着考究的主客分別閒散地倚在寬大的沙發上頭,香煙繚繞,牆上懸掛了兩把交叉的十字劍,身着黑白制服、結着領帶的侍者穿梭出入,不停奉上小杯的咖啡與熱茶,盛在高腳杯內、飄着冰霜的石榴汁,泛着肉桂香氣,撒上一層杏仁碎的小碗奶凍。忽然,窗台上傳來一聲英語吟唱:「誰是我的命運之神?誰是我的王子?」,原來是主人家飼養的鸚鵡。這時候,主人家在讚美過一位女賓的耳墜之後,來到呆住了的小奧茲身前,面帶和藹微笑,用半生不熟的希伯來語對他說:「也許這位先生想去花園?那裏有些孩子」。這不只是奧茲第一回接觸阿拉伯人,還是生平第一回有人喚他做「先生」。

這就是薩利.魯賽貝的耶路撒冷,他那曾經存在的國家。可這當然不是一個國家,彼時的巴勒斯坦是大英帝國的託管地。英國人終於完成了一千九百年前由希律王時代開始的水利系統,引入先進的文官系統和尚算公正的司法體系,活絡了資本的流動與商貿的往來。比起之前土耳其帝國無休止的敲詐、貪污、重稅,以及僅僅好過奴役一點的強制,魯賽貝說英國人帶來的,「與其說是敵佔,倒不如說是『管理』」。

那還是「沙漠的勞倫斯」的年代,是西方(尤其英國)對阿拉伯世界印象最好的時候,其中充滿了東方主義的色彩,又混雜了薩拉丁與《一千零一夜》的傳說。與現在一提起巴勒斯坦和黎凡特地區就會想到衣衫破爛的貧民,破爛窮困的街道,和狂熱陰沉的炸彈自殺客不同;當年要是說到這片土地和住在上頭的人民,許多人馬上會想起的多半是一群穿着亞麻西裝,口操流利英語、法語和德語的紳士,彬彬有禮,言行優雅。如果他們罩上白袍,策騎駿馬馳騁在萬里黃沙之上,那他們就是全世界最高傲最有尊嚴的騎士。沙漠中遊牧的部族豪爽好客,誠實得叫西方來客自慚;市集裏的商人機靈健談,就連一個割羊肉的小販都能隨時用中古波斯語吟誦一段音韻跌宕迴繞,神秘誘人的奧瑪.伽音的詩句。

「曾經有一個國家」,確實是個從不存在的國家,不只不存在於猶太人的世界,而且也不存在於巴勒斯坦人的世界。那個奇幻、多元而包容的國度並非全無現實基礎,但那些現實都是帝國治下的現實,在很大程度上還摻合了帝國的想像。生活在當下這片泡滿了鮮血的土地,空氣中瀰漫着猜疑和火藥的氣味,薩利.魯賽貝就像說神話故事似的,想起了從前:曾經有一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