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5日星期四

梁文道:我在香港被罵作「港奸」

「多謝你的邀請,我非常榮幸。可惜我手上稿債如山,實不敢貿輕允這份重託……」五年前梁文道拒絕本報記者採訪的電郵極其委婉,宛若謙遜禮貌的古代君子。他沒有微博和微信,不更新推特和臉書,他的手機總是關機,只開通人工留言功能,只能他主動打電話過來才行,電郵也是好些天才查看一次,他像在現代社會裡修行的「老派的人」。

梁文道,這位香港媒體人和「知道分子」,太瞭解媒體的特性,又是學哲學出身,做起電視節目來,有些不同於內地人的「裝」,同時,他的見解總是新穎獨特,其條分縷析的邏輯總是嚴謹清晰。

很多人認識梁文道都是從他的電視節目和時事評論開始。1999年,他擔任香港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的常任嘉賓,被內地觀眾所熟知。後來,他又開始主持讀書節目《開卷八分鐘》。他的身份曾經有很多:主持人、大學講師、中學校長、商業電台總監、電影創作人、劇評家、專欄作家、書評人、時事評論員、樂評人。他還辦過出版社、新聞網站、牛棚書院,也參與眾多社會與文化活動。

如今,學佛七年後的他,將身上的諸多職務紛紛卸去,《開卷八分鐘》停播後,現在,他最主要的工作是做「看理想」項目的策劃人。

這個項目嘗試將廣西師範大學北京貝貝特旗下文化品牌「理想國」的多重文化資源與土豆網強大的視頻平台做結合,根據不同創作者的特點,量身打造獨特的節目內容及表現形式。今年四月,梁文道也將推出其中的一檔讀書節目《一千零一夜》。

2月2日晚,梁文道接受本報記者的電話採訪,談到如何在互聯網時代做文化節目,以及中國內地和香港年輕人之間的鴻溝,等等。

文化節目不能忽略窄眾

記者:《開卷八分鐘》等傳統文化類節目在電視媒體上慢慢地衰落,問題出在哪兒?

梁文道:傳統電視做文化節目之所以困難,正如所有傳統大眾媒體的問題一樣。傳統大眾媒體是單對多點,目標受眾是所謂的大眾。誰是大眾?大眾在哪裡?並不那麼容易把握。電視台可以搭配不同的時段和節目類型,總是希望每個節目時間段都掌握最多數的大眾。在這個情況下考慮,你要做很文藝的節目,相對比較困難,除非你有非常特殊的定位。

一些國際知名文藝類電視台,只做全球性的有品質的文化節目,非常好看,真的是面向窄眾。我常常強調不要忽略窄眾,只要通過互聯網傳播手段,你能夠網羅全球的這種人。

做文化藝術節目的品質應該更好,只有這樣才能產生比較高的粘合度,把對象粘起來。同時,它的生命週期更長。它追求的不是這個禮拜的收視率冠軍,而是追求十年內累計看過的人是多少,就是所謂的「長尾概念」。「長尾概念」不是大眾媒體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而在互聯網時代新媒體很容易做到。

記者:《開卷八分鐘》中你挑的很多書被批評為「太不顧及市場跟大眾的需求」,而《一千零一夜》你講到跟觀眾的互動,不只是聽意見,而是真實直接的互動。你對讀者和市場是否越來越遷就?

梁文道:不會的,以前我選的書是不太顧及市場,這次我主要介紹在某個領域內的很有名但大眾不太熟悉的經典書,如《古文觀止》和《尚書》,但也有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一千零一夜》是網絡視頻節目可以利用互聯網視頻的形式跟觀眾互動,而互動主要發生在線下,我的節目主要在全國的街頭做,將來看是否可能提前預告,讓大家一起來讀書,做節目,現在即使是在拍樣片,也會有路人在旁邊看,將來說不定直接歡迎他們進節目,跟我聊天。

薦書要「春蠶到死絲方盡」

記者:今天的知識分子該如何對待電視網絡媒介?你說,怕自己像易中天那樣做讀書節目,為何?

梁文道:我從來都是媒體人,對我來講,上電視做節目從來都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但我很怕拋頭露面。在我的媒體生涯中,有十幾年主要是寫作和做編輯,大家是見不到我的。我很享受沒人知道我是誰,但自從做電視後就不同了,在香港做鳳凰衛視的節目時,由於它主要面向內地觀眾,所以在香港也不存在對我的困擾。但現在不同了,我在內地跑或是內地遊客到了香港,我都會被認出來,甚至去我家樓下的茶餐廳吃個早餐,也有人拍視頻十幾分鐘,當然會覺得不自在。

這是在需要亮相的媒體工作的負效果和副作用,我並不是說易中天做得不好,而是我不太想重複目前電視和視頻節目已經有的東西。一個人站著不動,一直對著鏡頭說話,雖然這樣做是今天的主流形式,但我覺得很沉悶,不想這樣做。

記者:在寫作方面,最近在創作什麼題材?

梁文道:我還是會沿著現在的路子,但會更系統、集中在某一方面,我會寫「什麼是現代中國」的課題,形式上會看起來像遊記,但不學術。我一直對中國周邊、南洋與海洋的中國很感興趣,一直在整理,希望有一天能出版。

記者:你被稱為「腰封小王子」,有那麼多值得推薦的好書嗎?還是受人情所托?

梁文道:我一般不太管人情,市面上所謂我推薦的書,有一大半都沒有問過我就放上去了,有的可能是我在不同場合、寫的書評上提到過,就把我的名字加上去了。還有些書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出版商就虛構我去推薦它。撇開這兩類,我在腰封上推薦的書還是很多,內地和香港加起來每年大概有二三十本,這些年累積下來也過百本。

第一,它們都是我認真看過、真心覺得值得推薦的。第二,每年出版的中文書超過三五萬本,按比例來看,我推薦的書只是九牛一毛,我很尊重認真寫書的人,認真寫成的書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看待它呢?我對書的態度本來就很寬容,不好的書其實也有可看之處。最後,有人說,推薦太多容易敗壞我的名聲,我更加不擔心,如果說我的推薦能夠讓它們到達讀者手中,我為什麼不幫忙?等到有一天,人家覺得我的名字用爛了,不用了,那更好了。我的名聲,相比一本書能否遇到它的讀者來說,太不重要了。介紹書,對我來講,是一種「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事情。(笑)

香港變了,我很失望

記者:作家董橋曾說自己對香港有某種程度的幻滅,也還有一定程度的希望。那你對香港的幻滅和希望是什麼?

梁文道:我在香港出生,但15歲才從台灣回香港,但我一直定位自己是一個香港人,我非常愛這個城市。對我而言,香港能讓我很自由地思考自己的身份。例如,我有很多很多身份,我是香港人,我是半個台灣人,我是中國人或者亞洲人,對著外星人的時候我是地球人,我還是個男性,是個異性戀者,我是我媽媽的兒子,我是我妹妹的哥哥,我是我老師的學生……這一連串的身份,是不是能夠排一個重要程度的優次秩序?但現代社會認為,一個人的某一兩種身份是最重要的,甚至以這種身份標準來安排整個社會的結構和秩序,民族主義就是,認為民族身份大於一切。20世紀70年代,我在台灣接受小學教育的也是,要求我們要愛國。但中國自古以來就說,忠孝兩難全,就是兩種身份的較量。今天的語境下,變成問你作為某個人的子女的身份更重要,還是作為中國人的身份更重要?這樣的問題很無聊。

在日常生活中,人的身份非常多元,並沒有一個身份是能夠永遠凌駕別的。

香港處在一種「前國民狀態」,這是一種更樸素的非國家化的認同,例如像黃飛鴻、葉問等電影裡傳達出來的過去的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是民間老百姓的認同感。香港人不像台灣人,一天到晚把愛台灣掛在嘴上,香港人會認為那樣太肉麻。我那個年代,可以罵香港,沒人理。

說到幻滅,香港變了,現在香港年輕人越來越喊「愛香港」,結果產生一種很盲目的排外情緒—因為情緒的發洩、仇恨是最容易、最不需要思考、最舒服的一種方式。他們只認同香港,發展到要發明一些檢驗一個合格香港公民的標準,例如,要說「質素」,而非普通話裡的「素質」。這都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個不強迫你要做香港人或是中國人的香港,我很失望。

記者:內地和香港的年輕人之間的鴻溝被凸顯得越來越大,香港一部分年輕人對內地的態度是否也值得反思?

梁文道:當然。對於香港和大陸的反思,我比較悲觀。因為反思,不是兩邊溝通多了就會有的。你要反思,就是要反省、改變、批判甚至否定你原來非常熟悉和舒服的感知社會和世界的框架,這是很困難的。反思要有條件:包括個人的努力、勇氣和意志;兩邊集體理性的態度;真正透明而開放的信息交流。

今天,香港人中盲目的排外情緒,跟回歸以來的政治、經濟問題有關,香港人感覺到一種「威脅感」。特別是一些實際的生活問題,香港每年接納的內地遊客是其居民數量的七八倍,現在香港人辦年貨都很不容易,因為據說廣東人下來把香港的年貨都搶光了。

記者:面對內地媒體,你為香港說話,而在香港,你也為內地說話,對吧?

梁文道:對,正因為如此,我在香港被罵做「港奸」嘛(嘿嘿)。我說的話兩邊都不討好,對我兩邊的工作都有困擾,但對我個人和生活沒有什麼影響,我對大部分的事情都有很強烈的距離感,情緒不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