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拜占庭的夜鶯(羅馬的最後一日.上)

【蘋果日報】始於一座城市的帝國,最終也終於回到了一座城市。

今天去到伊斯坦堡的遊人,大概很難從這座天際線被呼拜塔勾勒出一道道弧線的城市,聯想起那個曾經主宰過整個地中海世界的帝國。然而,在它剛剛被命名為「君士坦丁堡」的那段時期,這座城市的居民和統治者卻十分認真地把它當成羅馬來看。不只是綿延數十公里的高架引水橋,不只是通往一切方向的石砌大道,甚至不只是那比老羅馬城原版還要壯觀的賽馬車競技場,他們還在這個新城指認出了羅馬的七座山丘,以及一條他們居然覺得可與台伯河相比的小溪。羅馬就像一個懸浮在天上的空中之城,是一個理念,一個至善城市的典型,如今離開了敗落腐壞的義大利,帶着原有的建築與地貌,空降在這兩片大陸之間的岬角上方。在這裏,他們重建羅馬,重建出整套帝國的規模。

那年頭,西羅馬帝國漸漸陷落,新興的「蠻族」王國忘記了羅馬人洗浴的優雅和奢侈,使得歐洲回到了充滿汗味的粗野世界,再也沒有人懂得怎樣雕琢出一具潔白完美的大理石美少年,更沒有人曉得皇家建制的盛大與隆重。唯有君士坦丁堡,不單保留了羅馬的法統,皇帝的血脈,而且還踵事增華,以繁複神秘的東正教禮儀塑造出一個金黃色的夢境。任何想知道千年以前東羅馬帝國是什麼模樣的人,都可以在想像中把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頂拜占庭式的馬賽克鑲嵌畫,填滿伊斯坦堡聖智大教堂的每一方吋,然後你得到了一座在萬盞燭光下幻射出無窮金色光暈的神聖空間。在重大的儀式當中(例如皇帝登基),這裏頭香煙繚繞,靜謐莊嚴,唯有詩班反覆唱誦希臘之聖詠,在舉世最大的穹頂裏迴響出一陣陣六翼天使鼓動翅膀的聲音。然後沉重的大門開啟,陽光忽然從門口照出一條道路,即將就位的皇帝和他那一列衣飾華麗得不可思議的皇家儀仗,用最緩慢最慎重的步伐,花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才沿着這條光線鋪成的聖道走上祭台。百萬人口和滿城的宏偉巨廈為背景,這番極盡繁冗的表演曾經嚇壞過無數外來訪客,使他們深信自己看到了傳說中的羅馬;它甚至還讓親赴大典的俄羅斯王族自此改宗東正教,只為了它的美。

誰敢說它不是羅馬?就算只剩半壁江山,可東羅馬帝國好歹也還是個橫跨兩洲的帝國。十四世紀之前,任何西方大使要是膽敢揣着一封寫着「致希臘人皇帝」的國書到訪,都會被他們不客氣地拒之門外,因為他們真的認為自己是羅馬;儘管他們講的是希臘文,並以傳承了希臘文化而自豪。至於那些來自義大利羅馬說着拉丁文的人,君士坦丁堡的「真羅馬人」則管他們叫「拉丁人」。

好景不常,後來就連皇帝也都不介意自己只是「希臘人的皇帝」了。

「1400年聖誕節,英王亨利四世在他位於伊森的行宮舉行了一次宴會,不僅為了慶祝佳節,更重要的是為了歡迎他的一位特殊貴客──希臘人的皇帝曼努埃爾二世。後者已經遊歷了義大利,並曾於巴黎短暫駐留。其間法王查理六世一度將羅浮宮妝點一新,以款待這遠道的貴賓,連索邦神學院的教授們也因能與如此博學多識的帝王會晤交流而感到歡欣不已。

英國人為拜占庭人的高貴舉止所傾倒,他們潔白如玉的長袍也令人們印象深刻。然而,儘管皇帝身份高貴,頗得好感,英法兩國王公貴族們卻只能令其敗興而歸──皇帝此行專為祈求西方基督教國家援助,以對抗東方入侵的穆斯林異教徒而來,然而他的夢想落空了。亨利國王的大法官阿斯克的亞當回憶道:我細細忖量,如此高貴的基督信仰貴族卻被東方的薩拉森人逼迫得走投無路,以致要遠赴西方乞援,這是多麼可悲。哦,古羅馬的榮耀如今何在」?

沒錯,古羅馬的榮耀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千百年來,想過這個問題的何只寫下前引那兩段話的斯蒂文.朗西曼(Steven Runciman)。可他的《1453──君士坦丁堡的陷落》(1453: The Fall Of Constantinople)卻是這一連串沉思史上最漂亮的問號。幾十年前的老書了,雖然後出的研究完全無損其經典地位,但到底還是上兩代學術研究的成果。可幸最近譯出此書的大陸學者馬千不只把它變成漂亮可讀的中文,還罕見地附上大量譯註,一方面糾正了原著的錯誤,另一方面則為今日的中文讀者補上了必要的新知見,真下了不少工夫。

說起來,這位斯蒂文.朗西曼爵士也是個現世少見的奇人。他五歲就懂得拉丁文和古希臘文,在劍橋念書的時候想要師事快退休的拜占庭史名家J.B.伯里,但後者為了刁難他,故意要他翻譯和整理一堆保加利亞語文獻,沒想到這少年奇才沒兩下工夫就全部搞定。最神奇的還不是他通曉十幾種語言,而是他乃最後一代「貴族學者」,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他繼承了祖父的遺產(當然他也繼承了父親的子爵爵位),然後就脫離了營役勞碌的學院生涯,自此單憑興趣工作,成為一代中世紀史大師(尤以十字軍史著稱)。出身高貴,腰纏萬貫,學富五車,他的日子也過得格外有趣,曾為溥儀演奏鋼琴,替埃及國王講解塔羅牌,在伊斯坦堡的佩拉酒店中過德軍流彈,更在拉斯維加斯拉中兩次老虎機頭彩,是真真正正的風流人物,後世不見,只餘傳說。在他筆下,君士坦丁堡的末日自也流瀉出一股古老王朝的暮日霞光。

那時節,曾經雄霸一方的帝國早已被新興的土耳其人步步進逼,蠶食至空餘首都的困境,仰人鼻息,苟延殘喘。而這最後的領地,羅馬的傳人,也早就荒敗到了令人嘆息的地步。原來過百萬的人口,這時居民不滿十萬。過去叫人目眩的皇宮,也成了再也無力維修的廢墟。更荒誕的是城市竟然退回到鄉村四佈的原始狀態,號稱永遠不可攻破的巨大城牆之內,一個居民區與另一個居民區之間隔着的是一片片果林菜園。1437年,從義大利來的佩德羅•塔法(Pedro Tafur)所看見的君士坦丁堡,再也不是那個高塔林立,艟帆千里的壯美大城了,他紀錄的,反而更像是牧歌裏的田野:「春天城市裏開着大量野玫瑰,入夜後,夜鶯在樹林裏歡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