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關於意外,我們首先該問的問題或許是,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意外。
例如巴西輸給德國這場慘劇,事發之時,許多人都張開了嘴,說不出話。不只是因為一個球隊居然能在短短二十分鐘之內被人攻進五球,更是因為這隻球隊的名字叫做「Seleção」——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王者之名。這樣的事件,我們通常就管它叫做意外——一種意料之外,違背常理,幾近不可能發生但卻又真的發生了的事實。由於它不合理,所以意外總是難以解釋的;又由於它難以解釋,所以當它就在我們眼前發生的時候,我們多半只能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可是什麼都不表示——眼神是想傳遞某種信息,口舌是很想道出一段言語;然而表露出來的卻唯有空洞和沉默。
在巴西蒙受史上最大屈辱之後的第三天,他們的國家隊教練史高拉利還在對記者發火:「關於那場比賽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和你們一樣,沒法理解這場比賽,這是一場無法解釋的比賽!」大部份人都不能接受他的說法和態度,因為史高拉利仍然把那樁慘案當成不可解釋的意外,我們卻早已不再將它看成是個意外了。意外總是驚奇的,面對驚奇,人類往往不可自控地想要尋求理解,想把意外納進理性可以認識說明,可以捕捉,然後使人生得以如常繼續下去的規範之中。換句話說,意外呼求解釋,而解釋則使得意外不再意外。
不是嗎?巴西為什麼會輸得這麼離奇?才不過兩天,全世界就已經為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了:佈陣和戰術太糟,「4312」的陣型過於冒進,不只打不出氣勢,反而自暴其短。球員水準不夠,內馬爾不在,費特這類前鋒根本交不了貨。巴西球員出現斷層,像浩克這種美式變型怪醫般的肌肉男要是放在從前,根本就連板凳都沒他的位置。巴西的青訓出了問題,再也見不着自由自在的天才,盛產的全是體力優先靈感三流的好工兵。而且這個問題還能歸到腐敗的巴西足球體制頭上,謀利大於一切的心態摧毀了昔日聞名全球的青訓機制……。我們還可以不斷分析下去;但無論怎樣分析也好,我們真正想要的,就是馴化意外,使世界重新變成那個能夠叫人放心,一切都有沿既定規則運行的穩定世界。
亞里士多德認為哲學源起於驚奇,他在《形上學》中如是說:「起初驚奇一些顯而易見的難題,然後漸漸轉至更大的課題,例如月之虧盈,星辰的軌道,以及宇宙的誕生。……感到迷惑和驚奇,人乃發現自己的無知。因此,哲學是為了遠離無知。」這不也正是我們球迷的常見心態?不相信偶然,不接受意外,不承認無知;一場比賽的勝負,一球十二碼的進與不進,其背後必有一些猶如天體運作般的原理存在。天行健,足球亦然。
沒錯,12碼大戰,即便大家老愛說它是命運的遊戲,也還是有人不能甘心,試圖為它建立「科學」。我說的可不是像前德國龍門列文那種紀錄對手射門習慣的單純做法,而是真真正正將12碼模式化分析的嚴肅學問。挪威有一個叫做Geir Jordet的運動科學家,便提出了一套以射手身體語言為基礎,辨識他們射球路徑的方法。還有一位賽局理論專家Ignacio Palacios-Huerta,他曾經協助車路士備戰2008年的歐聯決賽,現在則進了西甲馬體會的董事局,一方面替球會尋找人才,另一方面則持續探討把賽局理論應用在12碼罰球的可能。提到車路士,也不能不說Christophe Lollichon,他們的守門員教練,龍門施治的長年拍檔。這位老兄乾脆開發了一種機器,專門用來訓練守門員的「邊緣視野」。據說就是因為他的詳盡分析,智商138,記憶力特別強的施治才能在2012年的歐聯賽事裏頭,奇蹟似地「猜對」拜仁六名球員射門的方向。
車路士大概是當今世上為守門員下過最多工夫,替12碼做了最多準備的職業球會。既然如此,為什麼它的領隊摩連奴還要說:「我從不花太多心思在12碼的練習上頭,因為不管你怎麼練習,最終還是會失敗」呢?這會不會是擅打心理戰的摩連奴的另一計故弄玄虛?我相信不是,因為不論是車路士也好,他帶領過的其他球隊也好,在12碼這一環都真的難言常勝。
其實,又有什麼科學能夠使得一隻球隊永遠成功呢?聽說不久的將來,在國際象棋上面擊敗了人類的電腦,終於也要戰勝最高段數的圍棋高手了。因為圍棋再怎麼複雜精巧,也還是可以計算得透。但足球呢?你該如何計算那22名球員的肺活量與脈搏?預測他們移動的速度與方向?我們又要不要計算球場的溫度,草被的長度,陽光的角度,球迷打氣吶喊的音量,以及不知何時吹來一陣微風的影響,與皮球在半空旋轉時摩擦空氣的阻力?這一切一切,在它們計算不到的時候,就會構成我們平常所說的「意外」。而「意外」,他們說,乃是足球最吸引人的地方。
假如不服從意外,又不願耗費力氣去收集和計算所有影響球賽的因素,那就相信命運吧,相信冥冥中的天數。
難怪足球總是離不開迷信。章魚保羅,烏鴉嘴比利,甚至穿那一隊球衣那一隊就必定要輸的央視女主播,他們全是啟示天命,傳遞神喻的靈籤。又或者一些似是而非的「定律」和「魔咒」。例如歐洲球隊從來不能在美洲贏得世界盃冠軍,荷蘭和英格蘭永遠贏不了12碼決戰(我們是否還可以由此推斷,但凡國名中譯有個『蘭』字的都會倒在12碼跟前呢?);這是龜甲遇火所裂出的紋路,勢之必至,不可逆轉。
若是不信邪,不死心的球迷還可以訴諸一種最終極的理論——陰謀論。任何出人意表的事態,都能用一招「假波」應付,反正證實不了,也否證不了,所以它永遠都是對的。真的,就連德國大勝巴西七比一這一場比賽,網上也有人言之鑿鑿地判定它是「假波」,而且還說得頭頭是道(『為什麼已經給人踢進了兩球,史高拉利仍然呆若木雞地坐在場邊,不給任何指示?因為他們收了錢,這根本是計劃好的』)。在這裏,錢就像是上帝;中古時代的歐洲人凡是遇到意外,就說是上帝的安排;今天的球迷遇到意外,便說金錢做怪。
足球總是充滿意外,而人類總是不能忍受意外。所以足球不只迷人,它還是人類發明給自己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