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8日星期二

梁文道:你以為你是誰?

【新世紀】人逾中年,心臟難免有些毛病,一個好朋友最近便因這事走了趟醫院,並且是全國知名的專科醫院。好不容易約了主任大夫,沒想到這位大醫師一進來問的第一句話不是「你怎麼樣了」,也不是「你覺得不舒服多久了」,而是「你有什麼關係」。還沒來得及回答,忙碌的主任醫生便立刻補充說明:「不是直接關係的話,我不看。」

在我看來,這可真是十分中國的一句話。因為所有傳統中國社會的早期經典都會告訴我們,中國是個「人倫」社會;而在這個由親至疏、從遠而近的倫理網絡裡頭,「關係」乃是種界定一個人的位置與身份的主要骨幹。想要認識一個人嗎?想要瞭解你是誰嗎?只要弄清楚身處的關係網絡,便可思過半矣。在這樣的社會裡頭,一個人就是一個人的子女,一個人的父母,一個人的配偶,一個人的表哥,一個人的學生,一個人的上級,一個人的朋友⋯⋯除去這種種身份聯繫和人倫網絡,他幾乎什麼都不是。我們怎樣對待另一個人,也取決於我和他在這個關係網絡上的相對位置,近一點便親一點,疏一點便冷淡一些。

本來這是很正常甚至很普適的一回事,恐怕舉世皆然。只不過我們國人還會把它安放在制度層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同行當都因這種關係思維而有了各自該有的「樣子」。當官的就該有當官的樣子,但他在做兒子時便該對父親表現出一個兒子的樣子。那麼,一個做醫生的人又該有種怎麼樣的行為規範和表現方式呢?

當一個醫生見著病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什麼關係?不是直接關係的話,我不看」,我們一方面或許會覺得很自然,因為它符合我們對這個社會的認知;可另一方面,我們又或會感到很不對勁。為什麼不對勁?因為我們通常又以為,一個醫生該有的樣子,是生命之前人人平等,他不該以病人和他的關係之遠近來判斷他要不要診治這位病人;更何況這還是家公立醫院,是個以納稅人和國家收入來支持的國家建制。

我們今天相信,但凡以公款設置的機構,但凡以國家和公民之名成立的制度,都不該在辦事的時候產生因人而異的情況;所以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公交車也不能因為你不是司機他爸就不讓你上車。在這套來自西方的現代觀念底下,關係並不重要;至少在常規制度之中不能突顯關係的重要。因此,先不論醫生這個專業的普遍規範,一家公立醫院的醫生是不該理會病人有什麼關係的。

言必反西方反普適的論者,可能會懷疑這套觀念會不合國情;但重點不在上述這套觀念是不是洋人加給我們的,而在於當下的中國人是否都已經接受並且認同了這套觀念,把它當作常識。我敢打賭,今天的中國人都會認同公共製度應該平等待人,都不會贊成身份和關係的介入。因為這個國家的建國理念是社會主義,而這個也來自西方的政治意識形態最強調的就是公平了。身為社會主義中國的國民,人人當然曉得什麼是公平。

既然如此,那為何一家公立醫院的主任醫生會不假思索地問病人有什麼關係,而且我們還都好像感到十分正常呢?

我常說當前中國最大的問題不是缺乏常識,而是常識的矛盾;不是價值的虛無,而是價值觀念與社會現實間的斷裂。朋友看病的故事,不過是此狀況的又一例證罷了。它的形成,原因之一是制度設計並不真的符合它所宣稱的理念。再具體且直白地講,它宣揚平等,但反而在實際上推行且固化了另一重要身份的網絡。自延安時代開始的幹部等級配給制,現已變成了覆蓋全面的身份體系。如今我們中國人看人,看的不只是他是誰的兒子、誰的爸爸、誰的同事,還要看他是什麼「級別」。又或者你沒有「級別」,但你的爸爸、你的兒子和你的同事有「級別」有「身份」。

於是,我們就能理解那位醫生所說的「關係」和「直接關係」了,他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某個有「級別」有「身份」的人的「直接關係」;而那個「級別」還必須夠高,「身份」必須夠大。一方面他好像違反了大家的常識,另一方面卻又很符合提煉自現實的常識。因為我們的公立醫院真的會講究身份差異,並且是在物質層面上講究。去年傳說一時的「八成公共醫療資源用在幹部身上」就不用說了,儘管官方後來說它不符實情,可始終說不出「實情」是什麼。就看去年媒體拍到的吉林「白求恩醫院」的高級病房,那簡直是星級酒店的行政大套房。弔詭的很,這家公立醫院還叫做「白求恩」,一個真正無視於身份差異的國際社會主義者。還有比這更能說明眼下中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