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6日星期日

梁文道:語言認同

【蘋果日報】練乙錚最近指出,粵語在香港可能會發展成「香港話」,猶如閩南話在台灣變成了台語一樣。的確,港式粵語有它自己的特點,除了他所說的個別新造字詞之外,更重要的可能是其發音吐字要比原來「正統」的廣州話濁重。可是港式粵語究竟能不能成為香港身份認同的核心力量,變成一種香港人之所以為香港人的象徵呢?這就很難說了。

在我看來,我們捍衞廣東話,並且以粵語自豪,是無可爭議的一回事;但要把它變成身份認同政治的標誌,以為它是我們獨一無二的財產,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當代各式認同政治,大抵都能借用拉康對「鏡像階段」的分析來理解。根據拉康,主體性發軔於鏡像階段之內的想像認同。在人生中的這個階段,八個月大的嬰兒雖然仍未發育成熟,不能自如地協調身體;但他卻會發現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可以隨着自己的動作而動作,從而生出一種操控鏡中影像的快感。於是他還會把那個鏡像誤認為真正的自己,覺得自己真的自主獨立,非常自由。粗糙的認同政治亦復如是,儘管沒有真正自主的能力,卻喜歡投射出一個想像的小天地。在那片天地裏頭,有許多又方便又廉價的好東西,可以隨意操控;然後指着那些東西宣稱:「那就是我了,是我們之為我們的本色」。例如歷來的愛國運動,喜歡宣揚愛用國貨,彷彿用了國貨就能當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又如那些在兩會和春晚上頭穿着傳統服飾的少數民族,沒有別的辦法確認自己,但可以用衣着來「建立主體性」。這是一種廉價的,嬰兒式的認同邏輯。

問題是當鏡子裏頭不只自己,還有了另一具軀體的時候,那又該怎麼辦呢?那個軀體不止不會任我擺佈,可能還會反過來干預我的鏡中影像;這是不是很尷尬很不好受呢?對於廉價的認同政治而言,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發現自己的想像小天地原來不只是自己的;這裏面還有其他人的存在,又或者其他人的小天地竟然跟我一樣。比如「香港話」,今天許多廣東年輕人放棄了「純正」的廣府話,發音用字就和我們一模一樣,甚且以為這才是有型,這才是正宗。這是否意味着他們也成了香港人?又算不算是威脅了我們獨特的身份認同呢?就像一些台灣人發現廈門人說話居然也變得和他們一樣;我們好些香港人看見大陸人會唱粵語歌會講「香港話」,也有了說不出的古怪滋味,不知如何是好。